《坠渊》刘开开

31、第 31 章

　　宋清漪轻点竹杖，笃笃的声响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她纷乱的心上。她穿过小门，后院清冽的空气混合着浓郁的饭菜香和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

　　“清漪，这边。”顾策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轻松，他起身，小心地扶住她的手臂，引她在石凳上坐下，位置紧挨着他自己。

　　“你带了好些酒菜来？”宋清漪坐下后，微微侧首，嗅了嗅空气中复杂的气味，“有醉仙楼的酱鸭，福满楼的清炖狮子头，还有…松鹤楼的梨花白？”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嚯！”坐在对面的商万鹏刚抿了一口酒，闻言差点呛到，瞪大了眼睛看着宋清漪，“宋姑娘，你这鼻子…真是神了！连哪家酒楼的菜都闻得出来？顾兄，你可真是捡到宝了！”他啧啧称奇，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叹。

　　顾策远看着宋清漪，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温声道：“知道你和小翠这里吃得清淡，也不想你们再费神烧菜。路过就顺手买了些，你尝尝这个。”他拿起公筷，夹了一块炖得酥烂入味的牛肉，稳稳地放入宋清漪面前的碗中。

　　这一次，他没有像在王府家宴上那样，再去握她的手引导勺子。他只是将食物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宋清漪微微颔首，左手自然地摸索到碗沿，指尖感受到碗壁的温热和食物的形状。右手拿起勺子，动作流畅而自信，精准地舀起那块牛肉，送入口中细嚼。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或局促，与王府里那个惊惶无助的盲女判若两人。这份独立和从容，是山下堂赋予她的新生力量。

　　“嗯，很软嫩。”她轻声评价道，语气平和。

　　顾策远看着她自然的动作，心中既欣慰又复杂。欣慰于她的成长，复杂于她此刻平静表象下，是否真的没有听到刚才那该死的失言。

　　席间，顾策远与商万鹏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他们聊起幼时在皇家猎苑追兔子掉进泥坑的糗事，说起一起在国子监被严厉的夫子打手板的经历，回忆策马京郊、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商万鹏口才便给，说得绘声绘色，顾策远也难得放松，偶尔补充几句，笑声爽朗。

　　宋清漪静静地听着，左手握着温热的茶杯，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靠在腿边的竹杖。她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感受着这份属于顾策远过往的热闹与飞扬。那些她未曾参与、也无法想象的贵胄子弟的生活片段，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虽能感知其光彩，却冰冷而遥远。商万鹏口中那个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世子顾策远，与她身边这个为她劈开荆棘、满身疲惫与秘密的男人，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在她心中无声地重叠又撕裂。

　　酒过三巡，月上中天。商万鹏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话更多了，眼神也有些飘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着顾策远的肩膀：“顾…顾兄，今日…见识了，真乃…神仙眷侣…呃…小弟…先…先告退了…改日…改日再来叨扰宋姑娘…” 说罢，便由等候在院外的小厮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后院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虫鸣和风吹过草药的沙沙声。桌上的残羹冷炙散发着余香，梨花白的酒气在微凉的夜空中弥漫。

　　顾策远脸上的笑容随着商万鹏的离去而慢慢敛去。他望着对面安静坐着的宋清漪，月光洒在她素净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宁静美。这小小的后院，这飘着药香的医馆，此刻仿佛成了隔绝外面风雨的世外桃源。他多么想就留在这里，不去想王府里父王冰冷审视的目光，不去想母妃旁敲侧击的催促，不去想那些关于侯府、关于联姻、关于权力平衡的烦扰…

　　什么婚配，什么侯爵千金… 商万鹏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此刻微醺又放松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烦闷。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

　　这些烦恼，这些如山般的压力，他不能让她知道。她才刚刚在这里找到一点光亮，才刚刚从那枯萎的绝望中挣扎出来，像一株好不容易在石缝中探出新芽的幼苗。他绝不能让王府那些肮脏的算计、冰冷的联姻，再来玷污这片他好不容易为她筑起的净土。她只需要安心做她的宋大夫，救人，看诊，闻她的药香。那些风雨，那些刀光剑影，他必须一个人挡在外面。

　　“清漪，”顾策远放下酒杯，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也带着一种沉重的温柔，“最近…京畿防务和王府里的一些事情，可能会很棘手。我…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像之前那样常来看你了。”

　　他伸出手，越过石桌，轻轻覆盖在她握着竹杖的手背上。她的手微凉，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僵硬。他感受着她肌肤的细腻，心中涌起万般不舍。

　　“但是，我保证，”他的语气无比郑重，像是在立下某种誓言，“只要有一丝空闲，哪怕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我也会立刻赶过来，看看你，看看山下堂。”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万一遇到什么难处，或者有急事，就让阿旺去王府找我。”

　　宋清漪的手在他掌心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晚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拂过她毫无表情的脸颊。过了片刻，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嗯，我知道了。你…万事小心。”

　　她没有问是什么“棘手”的事情，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依恋或不满。这份平静，在顾策远听来，是她的懂事和独立；只有宋清漪自己知道，这是她刚刚得知那个惊天秘密后，努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

　　顾策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静谧的身影刻入心底。他收回手，站起身：“夜深了，你早些歇息。我…该回去了。”

　　“好。”宋清漪也扶着竹杖站起身。

　　顾策远没有让她送，只是让小翠好好照顾姑娘。他独自一人，带着一身酒气和挥之不去的沉重，走出了山下堂温暖的光晕，重新没入京城深沉的夜色之中。

　　小翠开始收拾碗碟。宋清漪却依旧静静地站在石桌旁，竹杖点着脚下的青石板。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她周身的饭菜香气，也吹散了那短暂的热闹。

　　那句被强行打断的话，如同魔咒，在她寂静的世界里反复回响：

　　“难怪拼了命也要拒了侯府千…”

　　拒婚…
　　侯府千金…
　　他最近会很忙，不能常来…
　　王府的“棘手”事…

　　所有的线索，在她敏锐而纷乱的心绪中，被冰冷地串联起来。山下堂刚刚燃起的温暖烛火，仿佛瞬间被来自王府的寒风吹得摇摇欲坠。她握着竹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原来，这短暂的安宁，这失而复得的“家”，并非没有代价。那代价，是顾策远在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扛起的惊涛骇浪，是与整个权力阶层的对抗。而她，被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除了等待和担忧，竟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一种比在王府枯坐时更深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悄然攥紧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