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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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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尚未大亮,茅屋的缝隙里透进清冷的灰蓝色。宋清漪在惯常的时辰醒来,鼻端却萦绕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是草药惯有的清苦,也不是昨日残余的鱼腥柴火气。那是一股温润的、带着谷物特有甜香的暖意,丝丝缕缕,固执地钻进她的感官。
是米粥。但又不完全是她煮的那种味道。似乎…更稠厚些,火候也略重,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特有的、微微的焦糊气。
她推开门帘,走进外间。
“宋姑娘,你醒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刻意压低的轻快,却又掩不住一丝笨拙的局促。
顾策远就站在桌边,昏蒙的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轮廓。桌上放着两个粗陶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粥,那暖香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我…我熬了粥。”他语速有些快,像是生怕被打断,“一大清早,跟隔壁二婶学的…二婶教了我好几遍…”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歉意和难以言喻的紧张,“昨天…是我莽撞,不知轻重,让姑娘…生气了。对不住。”
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说着“对不住”和“学熬粥”,笨拙得像个做错了事、急于弥补的孩子。那沙哑的嗓音里,没有一丝平日指点铁匠、分解野猪时的沉稳自信,只剩下全然的忐忑。
宋清漪站在门帘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口那片昨夜被狂风席卷过的荒原,似乎又被这笨拙的暖意轻轻拂过。她没有说话,只是循着那粥的香气和桌子的位置,安静地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顾策远见她坐下,立刻将一碗温热的粥轻轻推到她手边,又将一只粗糙的木勺放在碗沿上,动作轻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姑娘…尝尝?”他声音里的紧张几乎要溢出来。
宋清漪拿起勺子。粥的温度刚好,不烫不凉。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米粒熬得软烂,入口即化,带着稻谷朴实的甜香。味道确实比她自己煮的浓些,火候也稍重,甚至能尝到一点点锅底微焦的糊味。但这笨拙的滋味里,却包裹着一种她从未尝过的、滚烫的用心。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斯文。
顾策远就站在桌边不远处,屏着呼吸,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仿佛在解读着世界上最深奥的经文。当他看到她喉间微微的吞咽动作,看到她空茫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不适或嫌弃,反而是一种专注进食的平静时,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和释然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昨夜因剧痛和懊悔而残留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宠溺和满足。像守候了整夜的花匠,终于看到花苞在晨光中悄然绽放。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口吃着他亲手熬的粥,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深、极温柔的弧度,仿佛这便是世间最值得守护的风景。
一碗粥,在无声的晨光里,悄然融化了昨夜残留的冰霜。
早饭后不久,小院外便响起一阵急促而带着哭腔的呼喊:“宋姑娘!宋姑娘救命啊!”
一个头发花白、神色仓惶的老妇人踉跄着冲进院子,是邻村的张大妈。她一把抓住正收拾药罐的宋清漪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宋姑娘!我家那老头子…咳得快背过气去了!浑身滚烫!喘不上来气儿…求您快去看看!快去看看啊!”
宋清漪脸色一凝,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张婶,莫慌。我这就随你去。”她转身便要去拿靠墙的药箱。
“我陪你去!”顾策远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一步跨到宋清漪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宋清漪的动作顿住。她微微侧首,“望”向顾策远声音的方向,空茫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惯常的、拒人千里的平静:“不必。”她的话语简洁而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我从来都是自己去的。”
说完,她不再理会顾策远,摸索着拿起那个沉重的、装着各种应急药材和器具的藤编药箱,熟练地挎在肩上。又拿起倚在门边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握在手中。竹杖轻轻点地,发出笃笃的轻响,是她延伸的眼睛和脚步。
“张婶,走吧。”她转向张大妈的方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泠,仿佛刚才的拒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张大妈连忙搀扶着她另一边手臂,两人步履匆匆地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邻村的山路上。
顾策远僵立在院中,看着那抹白色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那句“从来都是自己去的”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头。他想追上去,脚下却像生了根。她不需要他。她的世界,从来都习惯了一个人走。
日头在焦灼的等待中,从东边爬到头顶,又渐渐西斜。院里的光影拉长、变形,最终被浓重的暮色吞没。
顾策远在院子里踱步,心绪不宁。按路程算,早该回来了。邻村并不算远,即便看诊耽搁,此时也该有消息了。不安如同藤蔓,在寂静的黄昏里疯狂滋长。他数次走到院门口张望,山路空寂,只有归巢的鸟雀鸣叫。
天,彻底黑了。
浓墨般的夜色笼罩下来,山风带着寒意呜咽着穿过篱笆。那点微末的耐心终于被彻底烧尽!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顾策远的心!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去的”,转身冲进屋里,抓起一盏风灯点燃,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他冲出小院,沿着白天宋清漪和张大妈离去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风灯的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崎岖的山路、嶙峋的石块、横生的枝桠,都成了黑暗中狰狞的陷阱。他顾不得胸口的旧伤被奔跑牵扯得闷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宋姑娘!”
“宋清漪!”
他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山野间回荡,带着撕裂般的焦灼,惊起夜宿的飞鸟。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呼喊了多少声。就在他快要被绝望淹没时,风灯摇曳的光晕,终于照见了前方山路旁一处陡峭山沟的边缘。
一个素白的身影,正跪在冰冷的泥地上!
宋清漪!
她身上的白衣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那根从不离手的竹杖,断成两截,滚落在几步开外。她面前,那个沉重的药箱也倾倒了,盖子摔开,里面的瓶瓶罐罐和药材散落一地。
而她,正跪伏着,双手在冰冷的地面和杂草间急切地摸索着,指尖沾满了污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无助。她在找她的药箱,或者说,在找回她赖以生存的工具和秩序。空茫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着,映着风灯微弱的光,却什么也映照不出。
看到这一幕,顾策远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裂开!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窒息,比战场上任何一道伤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宋姑娘!”他嘶吼出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慌,如同受伤的野兽。
跪在地上摸索的宋清漪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嘶吼声吓得浑身一颤!她猛地停下动作,僵在原地,空茫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惊惧的茫然。她微微侧首,朝着声音的方向,却无法聚焦。
顾策远几步冲到近前,风灯昏黄的光晕笼罩住她狼狈的身影。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药瓶和药材,胡乱塞回药箱,“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将沉甸甸的药箱猛地甩到自己背上。
然后,他俯下身,在宋清漪还未及反应之前,双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猛地发力——
“啊!”宋清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骤然腾空!
那属于男性的、带着灼热体温和惊人力量的双臂,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横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和陌生的肢体接触,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受惊的刺猬!
“顾远!你干什么?!”她惊怒交加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放我下来!”
顾策远抱着她,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开这冰冷的夜色和一切可能的伤害。他迈开大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脚步沉稳而迅速。夜风灌入他急促的喘息,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额前的发丝上,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你不是说可以吗?”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迸出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么?”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感受着她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
“我要是不来找你,”他的声音在夜风里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你要怎么办?”
夜风在耳边呼啸,山林在黑暗中沉默。
怀中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和惊怒之后,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宋清漪不再挣扎。
她紧握的拳头,在顾策远坚实的胸膛前,缓缓地、无声地松开了。
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眸。
她将滚烫的脸颊,轻轻地、顺从地,埋进了他带着尘土气息和夜露微凉的肩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