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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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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四蹄翻飞,越跑越疾,身后京城轮廓渐成淡影,终至模糊难辨,隐没在暮色深处。
安羡鱼抬手拭去泪痕,指尖掠过眼角,将那点湿意悄悄蹭在袖管,眸中再无半分柔弱,只剩磐石般的坚定。
青禾以命相护,她断不能负,更不能再任人摆布。
必须好好活着,查清母妃冤屈,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护得想护之人周全。
这般奔逃约莫数个时辰,那枣红马似也知晓肩头重任,竟如疯魔般狂奔不止,拼尽气力将她驮至一处乡野城镇边缘的林子前,才猛地收住蹄子,鼻息粗重,浑身汗湿如洗。
蓦地。
骏马一声低嘶,四蹄骤软,轰然跪倒在地,口鼻间喷涌出腥热白气,身子剧烈抽搐数下,便再无动静。
竟是力竭而亡。
安羡鱼被惯性猛地掀下马背,重重摔落尘埃,手肘、膝盖被碎石枯草划得鲜血淋漓,火辣辣的痛感直钻心底。
她却顾不上疼,挣扎着爬起身,踉跄扑至马前,指尖轻抚汗湿的鬃毛,眼眶骤热,酸涩难忍。
然不过两息,便咬牙移开目光。
此刻容不得半分伤感,身后远处,杂乱马蹄声与呼喝声已越来越近,那一路紧追不舍的追兵,怕是已近在咫尺。
安羡鱼敛去心绪,转身朝着前方那片黑压压的林子。
拔足狂奔,裙裾翻飞间,尽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暮色如浸墨棉絮,沉沉下压,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尽数吞噬。
待她踉跄踏入林子,残霞彻底隐没,四周瞬时坠入昏黯。
高大古木遮天蔽日,枝桠交错如鬼爪,在暮色中投射出张牙舞爪的黑影。
脚下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刺耳,偶有不知名鸟雀惊起,怪叫一声划破静谧,听得人头皮发麻。
她扶着冰冷的树干,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惊惧、奔波再添方才摔落之痛,让她浑身脱力,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虚浮难支,唯有攥紧的拳头,还透着一丝不肯认输的韧劲。
暮色如墨,林间愈发幽暗。
安羡鱼脑中清明无半分混乱:未知此地,便往林子深处去,至少能避追兵视线;身上衣衫虽破,内里却藏宫制锦缎衬里,需再扯烂些,掩去贵重之气,免得引人觊觎。
正思忖间,她抬手扯了扯袖口,将锦缎衬里往破口处塞了塞,刚要抬步,远处马蹄声骤起,杂着官兵喝骂声步步逼近,如惊雷滚过林间。
十数名兵卒提长刀疾奔,如饿狼逐食般追着前方一道黑影,刀光映着残暮色泛出森冷寒芒,瞧那架势,竟是要赶尽杀绝,不留半分余地。
安羡鱼心头一紧,不敢耽搁,忙矮身欲往身旁灌木丛后躲藏。手腕刚触到微凉枝叶,后颈忽觉一阵沁骨凉意!
一柄冷硬刀身已紧紧贴住她的脖颈,锋利刃口蹭得肌肤微微发疼,似有细碎血珠要渗出来。
“别动,往前走。”低沉嗓音裹着浓重血腥气,从身后缓缓传来,带着几分沙哑的疲惫,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如寒铁抵心。
安羡鱼浑身一僵,指尖悄然攥紧,指节泛白,眸中闪过一丝警惕,却未敢轻举妄动。
此刻稍有不慎,便是颈血溅刃的下场。
那人执刀相向,刃口堪堪抵着她颈侧。寻常绑人,多以反手握刀,纵是自身倾颓,亦能顺势将人质拖来垫背;然此人握刀之姿,竟无半分章法,力道放得极轻,仿佛唯恐那寒刃真个划破她一寸肌肤。
她被人推着缓缓挪步,鼻尖转瞬萦绕上一股浓烈气息。
新鲜血液的腥气,混着伤口腐烂的酸臭,直往喉间钻,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强自隐忍才未作呕。
透过单薄衣料,她能清晰察觉身后人之躯微微发颤,想来是身上伤势极重,每动一分都要忍着彻骨剧痛。
安羡鱼故意放软声线,带着几分怯弱讨好:“少侠,我、我只是路经此地,并非官兵同党,还望少侠手下留情,莫要伤我……”
话音未落,她藏于袖中的手已悄然探向腰间暗携的匕首,指尖触到冷硬柄身,暗自蓄力。
若此人当真心怀歹念、图谋不轨,她亦不惧玉石俱焚。
纵使颈间寒刃加身,腰间匕首亦能趁隙反噬,拼得同归于尽,也断不受人宰割。
身后人未发一语,只手臂微微收束,将她往林子深处又带了两步。
“退下!”俄顷,他忽扬声大喝,手中刀往安羡鱼颈侧又贴了贴,那力道却依旧松缓,未添半分锋刃之压,“再敢上前,我便杀了她!”
官兵们脚步骤顿,目光在安羡鱼身上逡巡而过。
见她衣衫褴褛,虽布料底子尚算上乘,却无半分华贵气度,只当是哪家避祸出逃的商户小姐。
为首官兵啐了一口,挥刀厉喝:“管她是谁!不过一介无关紧要的女子,先擒杀那杀手要紧,莫教他遁了踪迹!”
话音未落,数柄长刀已朝二人劈来,最靠前的一刀直取安羡鱼肩头,刃风凌厉,刮得她脸颊生疼。
安羡鱼趁这乱局,悄悄探手,摸向腰间暗藏的短匕,欲寻机自救。
忽的,身后之人动了。
他松开握刀的手,伸臂挡在她身前,“铛”的一声脆响,利刃重重砍在他手臂上,鲜血瞬时渗透黑衣,溅得安羡鱼裙裾点点猩红。
“走!”那人闷哼一声,不顾臂上剧痛,忽然揽住安羡鱼的腰,足尖猛地一蹬地,竟凭轻功纵身跃起,稳稳落在身旁一棵大树的枝桠上。
安羡鱼猝不及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襟。
鼻尖的血腥气愈发浓烈,胃里的翻涌再也压不住,阵阵作呕。
那人却未停歇,踩着枝桠往前疾奔,脚下每落一处,树枝便晃荡一下,晕得安羡鱼眼前发黑。
没等她缓过神,一阵恶心涌上喉咙。她偏过头,再也忍不住,喉头几番涌动,却因连日奔波、粒米未进,终究没能吐出半分东西,只呛得一阵干咳,脸色愈发苍白。
“……”
耳畔的风声似是顿了顿,那人的脚步也骤然停下,稳稳落在一棵粗壮的枝桠上。
安羡鱼扶着树干,还在轻轻喘息,眼角余光瞥见身旁人的背影。
他戴着斗笠,黑纱遮去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肩头黑衣虽未沾到秽物,却因方才溅上的血渍与自身伤口的腐味,混着她呛咳的气息,更显滞重。
他未发一语,周身气息却骤然冷冽下来,连周遭掠过的林风,都似添了几分刺骨寒意。
安羡鱼定了定神,心绪渐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念。
此人轻功倒是卓绝,方才林间奔跃、枝桠疾行,纵使身负重伤,依旧身形轻捷,应当是江湖好手。
若能为自己所用……
斗笠下的人依旧静立不动,过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
黑纱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虽看不清神色,却能觉出那份彻骨冷意,仿佛能将人冻僵。
他薄唇轻启,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只吐出三字:“会治病?”
安羡鱼愣了愣,未料他会有此问,下意识抬眼望向他的手臂。
方才挡刀的伤口仍在渗血,黑衣早已染透,连斗笠边缘都滴下几滴血珠,混着肩头的秽气,瞧着着实狼狈。
她略一思索,刚要开口称自己懂些基础外伤处理,便见对方先摆了摆手。
“罢了。”那少年杀手声音依旧清冷,还添了几分自嘲。他抬了抬受伤的胳膊,黑纱下的目光似扫过伤口,“这伤,我自己看着都嫌恶心,便不劳烦你了。”
安羡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望着他肩头未散的秽气,再忆起自己方才的失态,歉意又重了几分。
未等她致歉,那人已转回头,目光投向山林深处。语气里没了半分方才挟持时的紧绷,只剩疏离淡漠:“官兵该不会再追来了,你一个人能回家吗?”
这话问得直白,未带半分多余关切,倒像是在打发一个累赘。
安羡鱼闻言,指尖轻轻攥了攥衣摆。
她哪还有家可回?宫城是牢笼,京中遍布大哥二哥的眼线,所谓“家”,不过是要将她推去和亲、任人摆布的樊笼。
可这些话,她没必要对一个陌生杀手言说。
她定了定神,抬头望向那人斗笠下因风飘荡的黑纱,隐约可见一片苍白削瘦的下颌。
安羡鱼语声渐复往日平和,唯敛去几分宫闱间的温驯,添了些许死里逃生的韧意,缓缓道:“我家在临溪镇,距此虽远,但孤身前行,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实则那临溪镇,原是与去路截然相反的谎言。
安羡鱼说着,目光落在他渗血的手臂上,补充道:“我虽不敢称医术精湛,但处理外伤、止血清创还是会的。你虽帮我挡了一刀,却也是因你非要挟持于我。我帮你处理伤口,就当抵了方才失态的歉意,之后咱们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那人沉默了片刻,似在权衡利弊,林间只余风吹枝叶的“沙沙”声,衬得这份寂静愈发绵长。
风卷着枯叶落在他的斗笠上,又轻轻滑下。
风卷枯叶落在他的斗笠上,又循着弧度轻轻滑下,无声坠入积叶之中。
林间静得能听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大抵是伤口疼得钻心,连换气都成了煎熬。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点头,声音冷得没了半分温度,竟有几分委屈的意味:“不必处理了,此刻便各走各的吧。”
说罢,少年杀手再揽住安羡鱼跃下树枝,落地时脚步微顿,显然牵动了伤口。
他闷哼一声,却未再表露半分狼狈,只侧身立在树下,静待安羡鱼从自己身上下来。
安羡鱼从他怀中滑下,脚刚沾地,便见他已转身欲走。
他受伤的手臂微垂着,每走一步,黑衣下的伤口似又撕裂几分,暗红血渍在泥泞间拖出细浅痕迹,在昏暮色里格外扎眼。
安羡鱼望着那道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心头忽然一紧。
不管这人是杀手,还是身负何等罪名。
他终究是大靖、是自己的子民……
是她誓要护得周全的苍生之一。
如今大靖灾民遍野,朝堂腐朽,她连宫外流离的百姓都愿倾月银相助,怎会眼睁睁看着眼前人因伤口溃烂丢了性命?
方才他虽绑架了自己,却始终未真伤她分毫,甚至还替她挡了致命一刀。这般矛盾之举,倒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辈。
安羡鱼攥了攥掌心,快步上前数步,刻意放软声气,敛去宫中养就的温婉仪态,添了几分质朴:“少侠留步!”
那人脚步骤顿,却未回头。
“少侠伤口渗血不止,若再耽搁不处理,入夜怕要化脓发热。到那时,别说赶路,能否撑过今夜都未可知。”安羡鱼放缓脚步,缓缓靠近,终于将腰间随时待命的短匕往深处藏了藏,语气满是真诚,“我略通些粗浅医术,你我同为大靖百姓,实在不忍见死不救。”
说罢,她从随身布包里翻出一小包晒干的三七叶,举在身前,借着昏黄天光让他看清:“此乃止血良药,我为少侠敷上,再仔细包扎妥当,绝不耽误赶路。”
那人依旧背对着她,周身冷意似是淡了些,却仍未松口:“既已说过不用,便莫要再跟着我了。”
“少侠若怕我有歹心,尽可执刃相对。我为您处理伤口时,但凡动半分不该动的心思,您便挥刀砍来。”安羡鱼没再上前,只立在原地,声音不高,却字字恳切,“我这身布料价值不菲,好歹也是个世家小姐,回了家便能重归安稳,犯不着为害一个陌生人,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林间的风又起,卷着她的话飘到那人耳中。
安羡鱼能看见他垂着的手紧了紧,受伤的手臂似是又受了牵扯,指尖微微发颤。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黑纱后的目光在她手中的药包上停了停,又扫过她朴素的衣摆、沾了尘土的鞋面,似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只是转身时,肩背微不可察地一沉,受伤的左臂始终僵着垂在身侧。
玄色衣袖早已被血浸透,凝成暗沉的硬块,顺着袖管还在往下滴着血珠,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泥点。
安羡鱼心头一松,目光却先落在那片血迹上,忙道:“少侠放心,我绝不敢乱动手。前面不远处似有一座破庙,咱们去那里避避。庙里干燥,亦能挡挡夜里的寒风,我给您处理伤口也更方便些。”
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黑纱后的目光似已将她打量透彻,才缓缓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只是点头时,左臂又牵扯到伤口,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快得宛若错觉,转瞬便掩了过去。
依旧与她保持着两步之距,慢慢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破庙的残垣断壁挡了些晚风,安羡鱼寻了块干净石板,将布包摊开,取出草药与布条,又借着随身火折子点了半根枯枝。
微弱火光映得庙内明暗交错,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断墙上,忽明忽暗。
那人随意靠在断柱旁,将受伤的手臂缓缓抬起时,动作极慢。
每抬一寸,指节便攥紧一分,手背青筋都绷了起来。黑纱下的呼吸依旧浅促,还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喘息,显然是拼着力气忍着剧痛。
袖管一动,原本凝住的血又渗了出来,在火光下泛着刺目的红。
安羡鱼蹲在他身侧,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衣袖,又想起什么,轻声问道:“还不知少侠尊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也好记着少侠今日的照拂之情。”
她这话半是试探,半是真心。
这人举止古怪,身手又卓绝。
若能知晓其名、收为己用,或许日后查母妃旧案、搜大哥二哥罪证时,还能多一个得力帮手。
少年垂眸看着她手中的草药,沉默片刻,薄唇轻启,吐出三字,声量不高,却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却莫名其妙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白的难过。
像是因她为什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委屈一样。
“祝今朝。”
祝今朝?
安羡鱼手中动作猛地一顿,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
前两年在长信宫翻找旧书时,她曾撞见内侍偷偷传递密信,上面提过“天机阁杀手之一祝今朝”。
此人专杀贪官污吏,凡是被他盯上的官员,无一人能活过三日。
京中去年因贪墨赈灾粮被斩的户部侍郎,还有前年克扣军饷的边境总兵,传闻皆是殒于他手。
她原以为,这般杀人如麻的杀手,定是凶神恶煞、满脸戾气的模样,却没料到,竟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或者另外一种可能,他在说谎。
可谁会闲来无事,冒用一个被四方追杀、亡命天涯的身份?这般自寻死路的行径,实在不合常理。
震惊与疑窦交织之下,她脸色不自觉白了几分。
安羡鱼指尖微微发颤,连看向祝今朝的目光,都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忌惮,心头更添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祝今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黑纱后的目光似带了点嘲弄和抱屈。
他忽然低下头,肩膀轻轻颤了颤,竟笑了几声。
“怎么,害怕了?”
“没、没有,只是觉得少侠这名字……颇为耳熟,似是在哪听过。”
祝今朝收回目光,重又靠在断柱上,语气疏淡如旧:“既知我是谁,怎么不离我远些?”
他话里的警告与质问,安羡鱼听得分明,可心头的疑惑却愈发浓重。
若此人真是祝今朝,真是专诛贪官的杀手,那追杀他的官兵,又会是谁所派?
莫非是兄长惧他查到自身贪赃枉法之事,欲要灭口?
这般思忖着,她压下心头惧意,重又拿起草药,指尖轻轻拨开祝今朝受伤手臂的衣袖。
望着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语气已然恢复平稳:“不论少侠是谁,眼下先处理伤口为要。我只知晓,见死不救,有违我学医的初心。”
药泥刚敷上伤口,祝今朝的身体便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却未闪避,只垂着眼帘,任由安羡鱼用布条细细缠裹手臂。
火光跳跃,映得他黑纱下的下颌愈发苍白,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了些,似是怕牵动伤口。
安羡鱼指尖动作不停,脑中却飞速运转。
天机阁杀手组织,素来门槛极高,唯有武功卓绝者方可入阁,且阁中暗通四方势力,盘根错节,人脉遍布朝野江湖。
这不仅意味着祝今朝自身武艺高强,背后更有天机阁的庞大势力与人脉作为支撑。
无论是彻查母妃旧案、避开兄长的追杀围剿,亦或是日后图谋复位、拨乱反正。
他都绝非可有可无的角色……
反倒可能是不可或缺的得力臂助。
这般天赐的机遇,一旦错过,日后再难寻觅。
缠毕最后一圈布条,打了个紧实的方胜结。
安羡鱼指尖轻轻一拢,目光落在那玄色布帛缠裹的伤处,心头已转了三转。
要设局探其虚实,辨他“祝今朝”的身份是真是假;还要寻机揽其为用,让这等好手甘愿为己驱驰;更要暗布考验,窥其心性能否托付、忠心可不可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