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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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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两个字,反复品味,不太美妙,像舌尖上的一点盐。
景逸退入房间,肩膀无声将门顶上。
猫反正湿透了,景逸刚才干脆给它洗了个澡,这会吹风机嗡嗡作响,吹得猫身上濡湿纠结的毛变蓬松,成一个暖烘烘的花色团子。景逸抱着它放回枕边。
小家伙用爪子抹了抹脸,头往自己的肚皮深处埋,似是嫌灯光太亮。
景逸只留一盏台灯,其余的都关了。
昏黄安静的光线晕开,像一张折旧的宣纸,他来到桌子前,拆了一双筷子,开始坐下吃饭。
新手机随意地搁在一旁,黑色的屏幕上映出景逸漫不经心的脸。
景逸不笑的时候,很容易显得冷漠、不近人情。因为那双浅色的断眉,和向下的唇角,看上去总是丧气,无精打采。
景逸一边吃饭,一边无聊地牵起唇,对着漆黑的手机屏幕笑了一下。
他还在幼儿园时,就经常有同龄的小朋友说他长得凶,还有人大着胆子说他像通缉犯。
他听完不爽,故意拧眉,能把对方吓哭。
“那位小朋友也许不是故意的。”放学后,他妈妈牵走他,温柔道,“你可以笑,让他感受到你的善意。”
景逸不服:“他就是故意的!”
但下次来上学,景逸还是按照妈妈说的话做。
那个被他吓哭的小男孩看见他僵硬的笑容,脸上露出撞鬼一样的表情,哭得更厉害了。
那时的笑容跟现在的会是一样吗?景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屏幕,不过没有一个会被他吓哭的人来给出回应。
初中,一群同学来家里看电影,妈妈随口提起这件旧事。大家纷纷起哄:“阿逸还长得凶?”他们想象着,扭头打量着,对比了一番,“不能啊!”
景逸坐在最后一排,手指转着眼镜等电影开场,嘴角始终浅浅勾起,不甚在意。
笑习惯后,那股清隽的笑意已经深深长进他的眉眼,让他周身都扬着散漫、懒得提起攻击性的气质。如同阳光里毛茸茸的微尘,相互融合。
高中……
他的妈妈因病去世,景振阳另娶新人。
他后来才知道,景振阳早在妈妈还在时,就勾搭上了别人。
接连的打击让景逸迅速堕落,不停的逃课、打架,切断一切人际往来。
被叫了一次家长后,他才收敛许多,因为来的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女人。
她怎么能自称为他的妈妈?撒谎。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大半年。
直到景逸在高中生涯交了一位朋友。
对方家境普通,和他一样痴迷机车,两人常凑在一起看比赛、研究图纸、讨论改装。
一次,他在家和朋友通电话,向来不管他的景振阳罕见地开了口:“你同学在为升学的事情发愁?明天周末,你可以把他叫到家里来,我能给他提供一些帮助。”
虽然意外,但景逸略一思索,应下了。
周六,大雨滂沱。
司机去接人,景逸独自撑伞站在大门口等待。
朋友坐车来,依旧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什么,狼狈解释:“我在路上捡了只小狗,已经发朋友圈找有没有愿意领养它的人了……”
他四处张望,惊叹:“哇,景逸,你家比我想象得还要气派!你这么牛逼,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学校上学?”
景逸将伞移到他头顶:“进去换身衣服再说。”
他余光瞥了司机一眼,心底掠过微微的不满,想知道朋友是在见到司机之前还是之后淋湿。如果是之后,这么大的雨,司机不知道陪同打伞吗?
“不用不用,给我块毛巾就行了。”
佣人取来毛巾,朋友用它裹紧了怀中的小土狗。
狗崽子冻得哼哼唧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会打转。
景振阳来了,径直叫走了朋友。
朋友匆匆把小狗塞进景逸手里:“阿逸,你先帮我看会儿。”
景逸只得接过,跟这小土狗大眼对小眼。
他心中进行了一些无趣的比较:他的眼睛没有小狗的好看。
小狗的眼睛更黑,更亮。
等待的时间意外漫长,期间,景逸把小狗放在桌上,给它切了一盘熟肉,有一搭没一搭地投喂它。
许久之后,“叮”一声,电梯门开,朋友面色苍白地从里面走出来。
噼里啪啦的雨声松懈了景逸的神经,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拄着膝盖撑脸,另只手还在懒懒地抚小狗脑袋。
“聊得怎样?”
“挺……挺好的。”朋友挤出笑容,“天不早了,我先回去。”
景逸哦一声:“我送你。”
小狗:“汪!”
小狗认出朋友,激动地冲过去。
奈何它速度太快,打了个滑,没扑到朋友,反而撞在一旁景振阳笔挺的裤腿上。
景振阳看都没看,抬脚便踢。
小狗不受控制地翻滚出去,惨叫起来,“咚”地磕上坚硬的红木桌角。
客厅里的人都能听见景振阳不屑的轻声。
“小杂种。”
朋友脸色瞬间隐忍绷紧,景逸霍然起身:“喂,你——”
“阿逸,不用送了。”朋友猛地打断,跑过去捡起小狗,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开学再见。”
他们其实约好了周末还要看比赛,景逸一愣。但朋友状态明显不佳,他只好先让司机送人。
朋友走后,景振阳淡淡道:“你不用问,我只是让他知道了该知道的事。”
景振阳转身离开。
景逸满心迷茫的怒气,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他拿出来。
半小时前,景逸给朋友发消息:「不然,小狗给我养?」
此刻,朋友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不了。”
文字仿佛有了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城市阴冷的雨意不断回荡,越瓢泼,越狰狞。
此后两人渐行渐远。
唯一的交集是高中毕业那天,景逸找到人,开玩笑问:“真没有和好的可能了?”
他过去向朋友道过许多次歉,给朋友家里寄最好的狗粮和玩具,还有机车比赛的门票,但都被一一退回。
或许是因为他们注定了分道扬镳,朋友总算坦白。
那天,景振阳带他参观了别墅,展示景家的财力与资源,随后慷慨地提出,他愿意资助他和景逸一同出国留学。
出国——这根本不在朋友的计划内,他还有生病的家人需要留在本地照顾。
他如实和景振阳说,对方不以为然,继续要求朋友必须放弃所有机车爱好,专心规劝景逸步入正轨,未来成为景逸的左膀右臂。
他把朋友未来二十年的路,都谨慎严密地规划好了。
景逸听完,第一反应是替景振阳的行为道歉。
然后他陷入了沉默,明白了自己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朋友道:“没关系。”又小声补充,“祝你毕业快乐,在国外天天开心。”
话音落下,天空竟又飘起零星的雨丝。
景逸故作轻松地笑:“你也是。好烦——怎么又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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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下雨了。”
见雨势终于小了一些,陶姜站在窗前小声祈祷。
她回到一片黑暗里躺下,梳理今天的状况。
首先,陶然山庄生意很不好,没有客人上门,只在中午接到两单外卖。
下午,景逸离开郊区,去市区边缘的地方送餐。
陶姜担心,如果这块地方持续没落下去,景逸会像今天一样,选择到别处接单。没有了外卖员,那她开通外卖还有什么意义?
总不能每一单都由她或陶爸去送,高峰期根本忙不过来;关闭外卖的话,更没办法通过外卖渠道扩大陶然山庄的知名度了。
陶姜翻了个身,想到李知勉,和随着一家家商户撤出,彻底变得荒凉的商业街、旅游区。
这个地方的商户们向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压力纠缠着困意,她哪个都抵挡不住,渐渐晕乎乎地闭上眼。
可能因为淋了雨,意识丧失后,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再醒来时甚至有些头痛。
不会生病吧?
陶姜扶着沉重的脑袋坐起身,从床头柜翻出感冒药,没就水,干咽了下去。
清晨,店里没有客人,也没有外卖单,陶姜洗漱完,走进后厨,见陶爸果然在忙活早餐。
听见动静,陶爸头也不回:“姜姜,想吃什么?”
陶姜清了清嗓子,扫一眼台上的食材,忽然来了灵感:“爸,你随便做,我拍个视频。”
“视频?”陶爸愣了愣,停下手。
“对。”陶姜划开手机屏幕,“发作品用。”
“陶然山庄”在网上有个账号,但只有几十个粉丝,大多还是互关来的。之前发过一些作品,无非是门店照片或成品菜,透着股生硬的新店宣传味儿。
那天去融泰,她看见对方那么大的店面,也会请自媒体来推广,手法更时髦,甚至还带点剧情。
这让陶姜倍受启发——农家乐的优势之一,不正是食材的新鲜与本真吗?不如先拍拍陶爸做菜的过程,试试水。
陶爸虽不太懂,但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放开刀,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竟有些拘谨:“那我是不是得好好表现?不能出错。”
“没事,那些交给我,你就按平时的节奏来。”
陶姜找好角度,总觉得光线有点暗,她找了个东西固定手机,走到门口,“啪”一声把厨房的灯全打开了。再看屏幕,果然亮堂不少。
初次尝试,她想捕捉最自然的画面,不愿过多干扰陶爸,只能自己反复挪动机位,选取想要的镜头。
最终能用的素材不多。
陶爸手不敢停,忐忑地问:“怎么样?”
“特别好。”陶姜低头摆弄手机,看了一会,又从冰箱里取出几样食材,“爸,这几个你再切一遍,还能更好。”
“还有这个,刚才我没拍好,你站这儿试试。”
“行,可以了。”
一通忙完,陶爸额上竟沁出层薄汗,好笑地松了口气:“弄得我都不自在了,你去叫小逸下来吃饭吧。”
陶姜一顿,这才想起来。
因为拍摄,早饭比平时晚了许多,这个点,景逸或许已经送餐去了。
陶姜暗叫糟糕,自己竟忘了提醒他。她赶紧掀开后厨帘子,刚走出去,就愣在原地。
门口的桌旁,景逸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直接睡着了。
这姿势比上次在车窗边更拘束,他两条长腿曲起,踩在地面,人影瘦长。
晨光清透如水,稀薄的一层,正好落在他侧脸上。
更吸引陶姜的是那只小猫。
猫整个儿趴在景逸胸口,眼睛紧紧闭着,身子蜷成团,毛茸茸的尾巴挡住半个脑袋。
陶姜看着有点想笑,小猫咪尾巴小小的,脑袋也小小的,组合在一起,有种滑稽的可爱。
她一时不想叫醒景逸,后退半步,半蹲下来,无声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录了几秒,陶姜缓缓站起身,橘红色的太阳伴随着眼前这幅奇异又安宁的画面,一同在镜头里升起。
陶姜没忍住,手指戳戳屏幕,镜头不断放大,她本意是去拍那只猫,不知怎么镜头就停在了景逸脸上。
还没来得及移开,景逸忽然微微偏头,睁开眼,目光笔直地,透过屏幕望了过来。
陶姜:“!”
景逸刚醒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慵懒:“拍完了?”
“……不好意思。”被抓个正着,陶姜尴尬得脸热,火速退出相机,“我这就删掉。”
“拍就拍了,你别紧张。”景逸解释了一句,想坐起身。他大概没料到胸口还趴着只猫,这一动,小猫来不及反应,顺着他的身体就滚了下去。
最后关头,景逸反应过来,手一伸,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凌空捞住了那小毛团。
猫吓懵了,拖着一道尖锐的长音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景逸也有些错愕,拎着它的后颈皮轻轻放到地上。
猫却一下扑到景逸的裤腿上,继续大声嚎叫。
陶姜:“你要不……哄哄它?”
“我……哄哄猫?”景逸露出头疼的表情。
他脸上困意未消,头发乱了,并不清醒。
陶姜私心一动,接得飞快:“不然,我来哄?”
没有一秒犹豫,景逸弯下腰,用手指将猫脑袋往陶姜的方向拨了拨。
“找姐姐去。”
陶爸刚好端着菜从厨房出来,闻言困惑道:“谁找谁?”
“猫找我。”陶姜的语气里压不住高兴。她接过盘子放好,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个小碟上,端到猫跟前。
小猫还顽强地扒在景逸裤腿上,就是不下来。突然闻到饭菜的香气,它只继续坚持了两秒,就不争气地从景逸裤子上滑下来,奔向那只小碟。
一阵埋头苦吃。
陶姜蹲下.身,碟子原本放在她和景逸中间,她试探着,把碟子往回抽了抽,挪向自己。
小猫身子跟着碟子移动。
陶姜又挪了一点。
小猫继续跟。
直到,碟子彻底到了陶姜脚边。
猫脑袋像一棵小树,种在了碟子里,一时间,没人出声,陶爸甚至忘了回厨房端剩下的菜。
陶姜大松一口气:“这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