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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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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的扬州慢修习时日尚短,直接过毒就是死路一条。服下阴草,就算能将毒素排出去也会筋脉暴涨而亡,不过是一命换一命。”关河梦将针过了药水,擦拭干净插回针囊中,声音冷淡地劝诫。
方多病把他送出门外,“多谢关侠医。”
关河梦见他神色,恐怕尚在掂量却未死心,心头一烦,“方少侠再侠肝义胆,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方多病被看穿也只是叹息着一笑,“我会三思的。”
“如果你执意要使用阴草,需得芩婆助力,方才能保你一命。”
“多谢关侠医。”方多病敛了笑。
我多管什么闲事。关河梦甩袖,背着药箱走了。
方多病回屋,床上的人捂着锦被觉正酣。狭小的渔村小屋没什么落座的地方,他缩着腿坐在新打的小板凳上,拿过桌上的盒子,手指灵巧地拨弄数下机关锁打开,里面躺着的花颜色淡白。他悬着的心才放下。
好歹……还有一命换一命的可能。
方多病洗好药罐子,坐在门口熬药。他扇着蒲扇,烟火味、药的苦味、屋里飘出来的潮味和微风带来的海水的咸腥味混杂在一起。关河梦针灸完开了些热血的药方,寒毒又岂是寻常寒症能比的,不过是聊胜于无。几滴泪无端地就滴落在他手臂上,洇开在豆青色的布料里。
他可是天下第一……剑神李相夷啊。
除了李相夷,谁能和天下至毒对抗。方多病从袖口里拿出匣子,打开复合上,锁芯哒哒哒地响。这番是自己任性强求,怎么能拉芩前辈下水。
阿飞也没说是怎么用。干吃吗,还是熬汤?眼前就是一罐咕噜噜冒泡的苦汤,此药性热,岂不是正好能与忘川花阴草相克?李莲花也提过以毒攻毒之法……他说过此法须得毒性相克,如冰中蝉与鹤顶红正可相抵,再用针灸之法,直接导入肺腑。只是李莲花神医的名号不知道有几分虚实,声名远扬,却看着吊儿郎当一副假郎中的模样,可有时候又真像那么一回事。但解乔姐姐冰中蝉那回,他也只是把我们支走,并未真的以毒攻毒……说到底还是扬州慢。
若药性足够,说不定还是能有几分用的。方多病拿了炭笔写了信,召来笛飞声留下的信鹰将纸笺卷起塞进竹筒。
02.
药熬好了,他哄着李莲花喝,“小花乖,起来喝药,喝完给你吃糖。”
李莲花本就不喜苦味,“唔唔”紧闭着嘴拧着头,铁齿铜牙愣是撬不动,“我不要!”
他左右甩头挣扎得厉害,药汁泼出来一点。方多病端稳碗,“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还有糖人,你上次不是说要一个螃蟹形状的糖人吗?我给你做。”
李莲花没转过来,“一口。”
“三口。”
“两口。”
“两大口。”
“行吧……”李莲花勉强答应。
方多病绕过去喂他,李莲花不情不愿张嘴嘬了一口,含在嘴里皱着脸,含糊说:“好苦!”
这样含在嘴里能不苦吗!自己小时候喝药也没这么难吧?方多病凶他:“咽下去。”
李莲花往床边伸头,就要吐到地上。
“不准吐!”方多病掰过他的脸,李莲花急得快哭了。他正想软下语气,李莲花猝不及防凑上来,撅着嘴就把药渡过来。他下意识地吞下去了一些,回过神来忙侧脸躲开,药汁沿着嘴角往下流。他捂着嘴大脑空白了片刻,哗地起身,心脏咚咚直跳。
始作俑者还很得逞地笑着擦嘴,“那就小宝喝!”
虽然李莲花此刻心智不过是个小孩,但除了家人,他方多病连别人的手都没牵过!他怎么能说亲就亲呢!方多病端着碗瞪他,李莲花歪着头看他。真是有理没处说!
“以后不可以像刚刚这样!知道吗?”方多病带着点气恶声说。
“为什么?”
“很无礼!很冒犯!”方多病说,又补充了一个,“不雅正!反正不可以!”
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嘴上倒是应着:“哦,知道了。”
李莲花抿着嘴,垂目眼珠子骨碌碌转到一旁,抬头说:“但是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就是……”他小声欲言又止,方多病俯下身去听。李莲花一把捧住他的脸响亮地亲了他一口,哈哈大笑,“我就偏要做!”
“你!”方多病手背捂上嘴,往后撤了一大步,药汁又洒了不少,他又气又急,“我要生气了!”
方多病气鼓鼓地撇下碗去清理药罐子,李莲花躺在床上耷拉下来一只手晃荡,“小宝小宝”喊了几声,突然呛咳起来,哇地吐出一口血。
“小花!”方多病扑到床边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下纸一样薄的身体像破风箱一样嗬嗬作响,“怎么了?你别吓我,小花……小花……”
李莲花蜷着身体,抖抖瑟瑟。方多病抽出被子里的几个汤婆子重新灌了热水塞回去,钻进被窝里搂着他。入春已渐渐回暖,方多病捂了片刻便满头大汗,怀里的人还在发抖。
“小宝,难受。”李莲花贴着方多病,委屈地哭起来,“好难受。”
方多病心如刀割,擦了擦他的眼泪,按着他的后脑勺往怀里压得更紧。李莲花没多久就精神不济,神色恹恹。方多病轻轻拉开李莲花的手,把汤婆子放到他怀里,掖好被子,看了桌面茶棕色的药汤片刻,端起来一饮而尽。
药汤久置微凉。他自小浸泡药罐之中,自然比李莲花更能吃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才不会像李莲花那样嚷嚷。
汤虽冷了,毕竟还是热性的,入胃暖乎。方多病打开匣子,拈出一片花瓣放入口中。服下的一小片阴草居然也立竿见影,他忽冷忽热,一时冷汗涔涔,经脉中真气暴涨,似乎要撑破身体,丹田和太阳穴尤为痛甚。眼前闪着雪花光点,蒙上一层紫红色,渐渐黑了。
03.
方多病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药魔正在给他把脉,李莲花攥着条毛巾趴在床边满脸焦急,笛飞声也在一旁抱着刀俯视着他。他浑身经脉胀痛,如坠寒窟,散发着丝丝凉气,手脚也冰冷无比,这至寒至毒阴草果然不同凡响。
“小宝,你醒了!”李莲花正要扑上来,忍住退了回去。
“我没事……”方多病撑着手臂坐起来,一动就针扎似的疼,“阿飞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笛飞声扫了他一眼,“你吃了忘川花?”
“也没全吃……我就尝了个味。”方多病拍拍李莲花的手,才发现自己手背沾上的血点,怕是把他吓坏了,“我没事,小花!你别怕,我就是吃太多了!”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李莲花哪里,他哇地一声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笛飞声转身出去,药魔可不想和尊上独处,“方少侠的想法,尊上已经告知在下。”
方多病也没顾不上别的,慌忙给李莲花擦眼泪,“怎么啦,怎么哭了?”
“小宝流血……”李莲花抽抽搭搭说,“我还肚子饿……”
药魔自觉在此处似乎也并不妥当,只好也出去了。
原来是饿了……方多病虽在寻找李莲花一事上动用了天机山庄的势力,但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踪迹,乃是孤身前来。现在照顾李莲花抽不得身,好在初闯江湖时就吃过兑不了银票的亏,他都习惯随身携带些值钱物什,这才有钱雇佣了渔村村民跑腿采购、做饭送食。
“朱婶马上就送饭来了,小花再等等好不好?”方多病哄道,“米缸里还有块糕,拿点垫垫肚子吧。”
“有糕!”李莲花眼前一亮,乱七八糟地跑去扒拉米缸。
李莲花摇头晃脑吃得高兴,方多病趁机出来。笛飞声坐了唯二的小板凳之一,他顺手拎过屋里那张,放到药魔脚边,“前辈请坐。”
“不不不不不!不必!”药魔连退几步。跟尊上平起平坐,不要命了啊!
他们天机山庄虽然有规矩,但从不这么对老者,金鸳盟恶名远扬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过也是,大魔头还尊老爱幼算什么大魔头。
“前辈,你说你已知晓我的打算,可有什么见解?”
“这……毒性相克能够中和,实现以毒攻毒,确实符合毒理。但难就难在‘中和’。血热体质可服用寒凉药材,热性药材能加些性凉性寒之物调和,反之亦如此。”药魔道,“以毒攻毒是同样的原理,只是性平和的药材服下若不合适还可以改药方,人可经不起体内有这么多毒素。这方子一旦没配对,就是毒上加毒啊!”
“碧茶之毒不就是你研制的吗?怎么会配不出解药!”方多病冷声,“有本事配,没本事解吗?”
“别废话了,”笛飞声听得心烦,“配得出活,配不出死。”
“尊上,只是这……”药魔为难,觑见笛飞声脸上的不耐,忙低眉顺眼道,“尊上给属下一个月的时间……还需得一些药人进行实验。”
药人?方多病一愣,那岂不是……
“七天。”
“……属下竭力办到。”
笛飞声刚一动作,方多病忙叫住了,“欸阿飞,就不必了……不妨我来吧。再说最后也是由我来服下阴草,这……体质与我未必相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方多病瞥见李莲花扒拉着门框探出脑袋,下意识地止住话头,“怎么了,小花?”
“朱婶什么时候来?好饿。”李莲花走过来扯扯他的袖子,看了一圈,视线落在笛飞声底下的小板凳上。
他们三个老弱病残占了个遍,这一刀能砍死一群人的魁梧尊主屈尊在小板凳上,仍坐得大马金刀。方多病轻轻踹了踹凳腿,“阿飞,让个位。”
显然盟主没有让位的自觉,“这不是还能站着吗?”
眼下毕竟还有求于人,方多病起身,“坐这吧,小花。”
李莲花还盯着笛飞声的小板凳,“你让开给小宝坐。”
“听见了没?”方多病哼笑。
笛飞声一不杀妇孺,二不欺傻子,冷脸抱臂起身。李莲花占了位子,拖过板凳挨着方多病坐。
“那小的这就去研究配药,还需要方少侠配合。”药魔说。
虽然知道李莲花现在也听不懂,但他还是没办法当着他的面谈论这个。方多病轻轻揭过,“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找我。”
04.
笛飞声来得突然……主要是他自己一个不小心栽倒在地,没来得及让朱婶多备些饭菜。穷乡僻壤的,柴米油盐都珍贵得很,问了几家才问到有多的剩饭。
李莲花现在住的小破房子还比不上漏风漏雨的莲花楼,实在招待不了这尊大佛,药魔也需要回药庐才能配制解药,草草吃完一顿饭,笛飞声就拎着药魔走了,约定好以信鹰往来传递解药和服药反应。
……不然过几天被关河梦撞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怕是气得再也不管了……
小渔村最不缺的就是海产,花几文钱就能买到一条肥美的大鱼。但方多病还是时不时地带李莲花到海边走走,偶尔下水叉点鱼。最近李莲花身体愈发不好,只能在门口晒晒太阳。
“小宝,我们今天去抓螃蟹吗?”李莲花问,“我想去抓螃蟹。”
“海边风大,会着凉的。”
“小宝——小宝——”李莲花喋喋不休喊个不停。
哼,这老狐狸失忆之后倒是会缠人得紧。方多病不堪其扰,放下刷药罐的笤帚,“行了行了,那带上你的小铲子吧。”
李莲花欢呼着去拿铲子,方多病把挂着的披风取下来,“过来,我给你穿上。”
李莲花乖乖走近,让方多病系好披风。
05.
这个点海面还没起太大风浪,远处水天相接,云层雪白厚实。
李莲花蹲在地上找螃蟹,披风委地。
回去又要洗了……方多病叹了口气,把鱼篓放下,挽起裤脚。来都来了,抓点鱼回去炖汤。朱婶手艺虽然不差,但毕竟没尝过珍馐,吃着总有点淡……海浪轻轻摇晃,卷走脚底的软沙,他理着渔网,想着李莲花的麻辣莲子羹。
方多病找到李莲花时,他就挽着裤腿在海边找螃蟹。天地偌大,而他嶙峋一团。他站起来,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锦衣华剑的少年跌撞却迅疾地向他奔来,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沾上了沙子,又侧着头在肩上衣料上蹭掉。
少年眼睛很大,却盛不住眼泪。小傻子被他紧紧箍住,眼泪砸在他的脖颈、肩膀。骨头被他抱得发疼,颈侧却痒痒的。少年还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李莲花”。
莲花?可这里是海边,有小鱼小虾小螃蟹,唯独没有莲花。
他哭得太伤心了,小傻子没狠心推开他,被他的发丝蹭得痒得不行扭着头撇到一边,结结巴巴地好心提醒:“这里没有莲花的……”
他哭得好像更伤心了。
带路的渔民走在后头,“李傻子,你亲人寻你来了!不用挨饿吃苦了!”
不用挨饿吃苦了!小傻子眼睛一亮,眼巴巴地看向这个亲人。
“跟我回去吧。”方多病一把抹了眼泪,带着些鼻音说。他没拉动李莲花,小傻子站在原地看着他。方多病以为他不愿意跟着走,李莲花眨了一下眼问,“……有馒头吃吗?”
那双透亮的眼一眨就是一滴泪,方多病哑着声,“有,还有猪肚鸡、红汤烩鱼。”
“哇!那我们快走吧!”李莲花高兴地连刚刚慌乱掉地上的小铲子都不要了,拉着他走。
06.
“就是前面了。”渔民指着一座破败小屋,“这李傻子原先也不是傻子,自己也能赶海做点营生,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发了疯,让东家赶了出来。这附近也没啥天妃宫啥的是吧,我家娘儿实在看不过眼,瞅见他睡在沙窝子里就把柴房收拾收拾了,还能避避风浪是吧。”
柴房的门是几块废旧板材拼成的,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副半掉不掉的样子。方多病鼻头一酸,既害怕又不忍,“这附近还有可以租住的房子吗?”
“再往里走的老孙家还有间空屋能住,我一会带你们过去看看。”
方多病轻轻推开门,灰尘在一缕光里飞舞。见方的柴房里一张几块木板压在两张板凳上,堆叠了几件破衣服就是一张床。李莲花跑进去,掀开床头的破衣服拿出一个用绢布包着的物什,很宝贝地搂在怀里。
“你要带着这个吗?”方多病只看到一角。
李莲花点点头。
原本以为李莲花还有些要收拾的东西,方多病看了一圈,除了几件衣服也没什么可以带上的了。跟着渔民找到老孙租下了房子,给了些钱让老孙把屋子打扫干净,雇了辆马车带李莲花到镇上吃面。
李莲花脸埋在碗里,几下扒拉完一碗,“我还想要……”
“婶婶,再加一碗面。”方多病说。
李莲花吃饱喝足才腾出嘴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
“那你是我的弟弟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叫小宝呀?”
“我……”方多病不知道他是个什么逻辑,“我就叫小宝。”
李莲花捂着肚子不说话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方多病观察着他的脸色,灯火映照下只能看清神情有些痛苦。难道是碧茶毒发了?!他坐到李莲花一侧,要掰过手把脉。李莲花死死按住腹部,冷汗涔涔,一拉开手肚子鼓起的弧度就格外明显。方多病一时也愣了,“是……吃太饱了吗?”
李莲花含泪摇摇头,“我还想吃包子。”
“你吃撑了,我改天再给你买。”
“我要吃包子。”李莲花哇地一声就要哭。
“我给你买给你买!”方多病忙说。
歇了会,两个人包子铺买了个肉包。方多病付了钱接过肉包,好声好气跟李莲花说,“你乖乖听话才能吃,知道吗?”
李莲花点头如捣蒜。
方多病到成衣铺添置了一些衣服和床品,李莲花体力不济,坐在小板凳上等他,已经乏了,也不嚷嚷要吃包子了。方多病托人把东西送去渔村,抓着他的手把人背起来,到菜市场买了些蔬肉、调料、锅碗瓢盆。
等回到住处,他安顿好李莲花,收拾好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不知道入夜几何了。他浇了一桶冷水就换上亵衣,运转了一周扬州慢稍微热乎起来钻进被子里。李莲花似乎被他的动静吵醒,半眯着一双黝黑深邃的眼。
方多病心头咯噔一跳,“李莲花?”
李莲花又阖上了眼,只是本能地往热源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