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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儿子想什么呢? ...

  •   “你今天上午没课吗?”
      郁青端着牛奶杯,状似不经意地问。目光扫过餐桌对面的人:咖色高领毛衣妥帖地叠穿白色衬衫,下配深棕色挺括西装裤,搭配光洁保暖的黑色皮靴,外穿毛衣同色系的羊毛大衣,臂弯里搭着郁青亲手织的黑白格纹围巾。精致得像是要去赴一场重要约会。
      “上午的孩子请假了,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他起身去拿餐桌另一头的牛奶,顺便路过了刚从主卧拿完乐谱出来的宋博衍。果然,一阵比平日更沉郁的木质香气钻进鼻腔——宋博衍偏好清新花香调,这样更厚重一些的,通常只留在正式场合使用,比如每次参加他的家长会。
      嚯!郁青挑眉,今天这身行头加香水,阵仗不小嘛。周一不用跑去开封,学生又不来家里上课,在个位数的天气里脱下羽绒服……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相亲呢。
      他心底嗤笑一声,下一秒,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攀上脊背——相亲?前两天陪宋博衍和远在法国的叔叔阿姨通电话时,两位老人还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感情生活的进展,催得紧。宋博衍面不改色地从“飞机上邂逅本地女孩陷入热恋”编到“为教育事业献身痛别爱情”,哄得二老晕头转向,没聊两句就挂了电话。但郁青知道,父母托人介绍的女孩,他并没有完全拒绝。
      有些人眼看离三十也只差两年了,也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郁青下意识揪紧了落在腿上的格子餐布。
      宋博衍拉开椅子坐下,餐盘餐具早已被摆放得整整齐齐。
      “青呀,发什么呆呢?”他拿起筷子,顺手在郁青面前晃了晃。
      洋葱煎饼浓郁的焦香霸道地占据了餐桌。郁青回过神,得到对方不轻不重地在他柔软温热的脸颊上戳了戳,递过一个“快吃”的眼神。
      送走自家的学生,车子行驶在高架桥上时,宋博衍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这个是二八、那个是小切分;这是大后附点,那是前八后十六;她是三连音!他是八个三十二!
      大脑自动将窗外的车流转换成了跃动的音符。
      屏幕上显示通话结束刚一分钟。车子稳稳停入机构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宋博衍拉上手刹,拔下钥匙。
      出差前还有一些琐事要和研究生交代。公事结束后,男生随口问他:“宋老师,你怎么还接机构的活儿?咱学校这边还不够忙呀?”
      宋博衍隔着屏幕失笑,语气中带着点调侃:“谁会嫌钱多?多挣点,我们家孩子的口粮才能更丰富嘛。”
      电话另一端的男生也跟着笑:“懂了懂了,看来是学校应该给宋老师涨工资了。”他颇为认同地应了。
      事实上,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皮鞋踏在空旷停车库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略带回音的“哒哒”声,渐行渐远。
      一方面,当初既然跟那个姓张的撂下了“不缺钱”的牛皮,就得让自己的话落到实处。他也发自内心地想为郁青提供一个更优渥、更无后顾之忧的成长环境。机构按课时付费,虽然辛苦点,但报酬确实可观;另一方面,说起来,高校圈子里对机构出身的孩子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偏见,仿佛速成班里出来的都是刻板应试的产物。宋博衍有时想,这太不公平了。
      认真教、用心学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
      电梯平稳上行,金属门倒映出宋博衍神色淡然的脸。墙壁上硕大的艺校Logo泛着冷光。
      都说机构是快餐。但,他对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壁无声地勾起嘴角,
      我烹饪的“快餐”,那也必然是营养均衡的美味。
      初春的风雪似乎格外眷恋中原的上空,一阵又一阵地席卷而来。透过纷纷扬扬的漫天飞雪,依稀能听见洁白覆盖下枯叶碎裂的“咔咔”脆响。
      郑州三月的气温本该有了回暖之意,今年却像来了个急刹车,格外冷些。郁青费力关上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窗子时,顺道细密的雪花也拦在了窗外。
      益嘉实小心翼翼地掀开客厅那台斯坦威的琴盖,固定好支架,爱惜地抚过光滑的琴键,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小心。
      “钢琴人的梦中情琴啊……”他感叹,“偶尔来这边上课,我都感觉自己在弹行走的rmb。怪不得宋老师把他琴房那两台琴也当眼珠子护着,原来是肌肉记忆。”
      研究生课表相对灵活,益嘉实家就在郑州,偶尔周内请假,周末就来找宋博衍补课。为人又开朗热情,和郁青也算熟悉。
      二熊慵懒地窝在钢琴旁的软凳上,在郁青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下,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噜的小火车声。
      “他呀,就是爱琴。”郁青看着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这台刚到家那年,他弹着弹着会突然大笑出声,起初还顾虑我在,后来熟了,也懒得掩饰那份欢喜了。”
      益嘉实:“宋老师都在法国弹过多少顶级琴了,音乐学院里好琴给他弹到腻吧?原来也会这样吗?”
      郁青:“或许是因为期待吧?他说攒了很久才舍得订下这台,还因为开销太大,房和车让叔叔阿姨支援了一部分。这样,这台琴才算彻底用自己的辛苦钱换来的。”
      益嘉实恍然:“怪不得明明感觉宋老师经济挺宽裕了,他还接那么多工作,原来一直都……”他话没说完,像是意识到什么,突然卡壳了。
      郁青担忧道:“他在家很少处理工作文件,问起时总说资料都放在开封那边叔叔阿姨留下的房子里。怪不得他每周三一大早就过去……嘉实哥,大学老师是不是特别忙?”
      “其实……也分人。”益嘉实斟酌着措辞,目光有点飘忽,“我有同学的导师比较‘放养’,会让学生帮忙处理很多行政杂事,但顶多也就整理资料、开开会什么的。宋老师只带我们几个的小课,加上周三下午一节全院键盘选修大课,其实教学任务量……应该不算特别繁重。”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相比之下……”声音低了下去。
      “相比之下?”郁青追问,心头莫名一跳。
      “相比之下,”益嘉实硬着头皮补充,“可能……机构那边会更忙些?宋老师虽然只是兼职教小课,但学生基数摆在那儿,又是一周固定两节那么来上的,感觉光是协调沟通就很耗神。更何况老师在外面好像还接了点别的……”
      “等等。”郁青忍不住打断他,声音有些发紧。
      好像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他有些懵了。
      “嗯?”益嘉实愣住了,看着郁青眼底的意外,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机构?”郁青的声音很平静,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攥成了拳。
      “嗯,就是宋老师新接的那个兼职啊。”益嘉实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语速加快,“因为那天和老师约时间上课刚好冲突了,他才顺口提了一句,说上午是机构那边的例会,他本来可以不去,但刚接手,还是得去露个脸熟悉流程。后来开会的时候,院里还有个老师把这个事单独拎出来批评他他来着。”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尴尬地挠了挠头。
      郁青的表情凝固了。他缓缓转头看向益嘉实,眼神里是全然的茫然和一种被冰水浇透的清醒。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映出对方懊恼不安的脸。
      “小郁,你……”益嘉实艰难地开口,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你不会……不知道吧?”
      反应过来的瞬间,郁青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二熊似乎感受到主人骤然低沉的气压,轻盈地跳下软凳,踱步过来,用柔软的身体蹭了蹭他的小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喵呜”声。
      “嘉实哥,”郁青弯腰,避开猫儿的亲昵,声音低沉得听不出情绪,“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宋是你说的。”他走到钢琴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琴盖。
      “好吧,小宝。”益嘉实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我周一和宋老师通电话时,听背景音像是在停车场。闲聊时他就提了一嘴,说周一上午是机构那边的例会,他得去一趟。”他看着郁青紧绷的侧脸,忍不住劝慰道:“别难过,宋老师肯定是怕你知道了有压力,怕你多想,才没告诉你。他又要出差这么久,可能也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你商量……”
      “我懂。”郁青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是不想给我压力,不想让我觉得我成了他的麻烦,所以什么都瞒着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就像我上个月才知道,他其实有六个私人学生,而不是他轻描淡写说的‘两个’。”
      可是这样的隐瞒,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反而将他推得更远,让他那份想要“不成为负担”的执念,变成了更深的自缚的茧。
      “乖乖,你比我们任何一个学生都更了解宋老师,”益嘉实走近他,试图传递一些力量,“所以你一定更知道他有多在乎你。他总跟我们提起你,说你懂事,说你学习好,说你给他织围巾……全院上下谁不知道宋老师有个宝贝儿子叫郁青嘛?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爱你。爱不是负担,”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爱是甘之如饴。就像你心疼宋老师,不想麻烦他一样,他也是因为心疼你,才不想让你担忧。”
      郁青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他在心里无声地反驳,他不懂。不懂这份爱里,是否掺杂了别的、让他更无措的东西。
      “没关系,哥。”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让表情看起来平静,“我只是刚知道有点意外。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给我自己找麻烦,所以我不会钻牛角尖的。我又不会一辈子靠他养活,将来总有我能回报他的时候。” 他的目光落在散落在琴凳上的几张谱子,指尖捻起一张,“虽然这回报可能不及他付出的万分之一,”他的声音低下去,“我会尽我所能。”
      益嘉实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好。我就怕我这张破嘴给你们惹麻烦。不过说真的,不愧是小郁,总是这么通透向上哈。”
      郁青随手按动着琴键,黑曜石般的眼睛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澄澈,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红润。褪去了两年前的稚气,长开后的轮廓更显俊朗清隽。
      益嘉实看着他沉静的侧脸,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福至心灵般坏笑起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有个事儿,你肯定不知道。”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郁青疑惑地转头,“宋老师周一中午啊,是和隔壁英语学院的女老师吃饭去了哦!听说人可漂亮了,也是海归呢!”
      春雪无声地飘落,细小的冰晶在窗外折射出一抹幽幽的、淡蓝色的冷光。
      郁青的手指猛地一滑,按下的琴键发出一声尖锐刺耳、极不和谐的小二度音响,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破了琴房里短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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