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 醉月照影 ...
-
暮色四合,最后的余晖如同熔金,泼洒在江南蜿蜒的水道上。秦淮河醒了。
千百盏灯次第亮起,缀在画舫檐角,倒映在流淌的墨色水面上,随波光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河。丝竹管弦之声、笑语喧哗之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蒸腾出这人间最浓郁的烟火气。
岸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沈墨珩便是在这片鼎沸喧闹中,孑然独立,像一块误入暖春的寒冰。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墨色长衫,料子极好,却无半分纹绣,唯有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古雅的长剑,剑鞘暗沉,收敛了所有锋芒。周遭的喧嚣仿佛在他身周三尺便悄然褪去,形成一片无形的真空。他面容俊极,却也冷极,一双点墨般的眸子平静地扫视着河面,像是在搜寻什么,目光过处,连暖风都似乎带上了几分凉意。
“玉尺公子”沈墨珩,江南沈家这一代最锋利的剑,最冷的玉。他此来,是为追查一批失踪的官银,线索最终指向了这鱼龙混杂的秦淮河。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河心最大的一艘画舫——“芙蓉舫”的顶部。
那里,有一个人。
与岸上、船内的任何一人都不同。那人斜斜卧在覆着琉璃瓦的舫顶,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条腿则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他穿着一身宽大的月白袍子,衣襟微敞,露出小片精致的锁骨。墨色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松松系着,几缕碎发被晚风拂过,扫过他带笑的唇角。
他手中拎着一个玉白的酒葫芦,正仰头灌下一口。月光与灯光交织,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与仰起的、脆弱的咽喉。酒液或许有些许溢出,顺着他唇角滑下,蜿蜒过脖颈,没入衣襟的阴影里。
潇洒,落拓,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丽。
像是月华凝成的精魄,又像是酒气浸透的妖灵。
沈墨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认得那人——近半年来声名鹊起的“醉月公子”沈清晏,来历成谜,行踪不定,一手骨扇玩得出神入化,亦正亦邪。
也正在此时,舫顶的沈清晏似有所感,猛地转过头,精准地捕捉到了岸上那道冷寂的视线。
隔着数十米的水面,万千喧嚣的人潮,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撞。
沈清晏的眼睛是极为少见的浅金色,此刻浸了酒意,眼波流转间,仿佛有碎金在其中荡漾。他看到了沈墨珩,非但没有丝毫被窥视的窘迫,反而唇角一勾,那笑意便如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脸上层层漾开,愈发灿烂。
他举起酒葫芦,朝着沈墨珩的方向,遥遥一敬。
然后,他做了一個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手腕轻轻一抖,几滴残酒洒落。而他握着葫芦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就着那洒落的姿势,指尖极其微妙地一弹——
“噗通!”
一声沉重的落水声在不远处响起!
一艘满载着箱笼、吃水颇深的小货船,船底毫无征兆地破开一个大洞,河水疯狂涌入,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船上的船夫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周围的船只也一阵骚动,生怕被波及。
混乱,瞬间爆发。
而始作俑者,依旧懒洋洋地卧在芙蓉舫顶,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指与他毫无干系。他甚至又举起葫芦,惬意地抿了一口酒,那双金色的狐狸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探究,穿过混乱的人群,再次牢牢锁在沈墨珩身上。
他在试探他。
沈墨珩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批官银,很可能就藏在那艘货船的箱笼里。沈清晏此举,要么是帮他逼出目标,要么……就是想把水搅得更浑。
面容依旧冷寂,沈墨珩的身影却已动了。
他并未施展多么惊世骇俗的轻功,只是步伐看似寻常地向前迈出,身影却如流水般滑入人群,几个看似简单实则精妙的转折,便已避开所有拥挤,来到了岸边最靠近事故点的位置。
货船正在下沉,船夫已跳船逃生,那几个沉重的箱笼半沉半浮,眼看就要沉入河底。
就在此时,几道黑影如同鬼魅,从邻近的船上跃起,直扑那些箱笼显然是幕后之人见事情败露,想要强行夺回或销毁。
沈墨珩眼神一凛,搭在剑柄上的拇指轻轻一推——
“锵。”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轻响,长剑并未完全出鞘,只露出了三寸寒光凛冽的剑身。一股无形的森然剑气已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将那一片水域笼罩。扑向箱笼的黑影们动作齐齐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气血翻涌,再难前进半分
也就在这剑气纵横的刹那。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自芙蓉舫顶翩然掠下。
沈清晏足尖在慌乱船只的桅杆上轻轻一点,身形几个起落,便已掠过水面,落在了沈墨珩身侧不远处。他依旧拎着那个酒葫芦,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带来一阵清冽的酒香。
“哎呀呀,好重的杀气。”他仿佛感受不到那迫人的剑气,笑吟吟地凑近两步,目光落在沈墨珩那露出三寸的剑身上,“都说沈大家的‘量天尺’下,从不斩无名之辈。今日这是要量一量这几只水鬼的深浅?”
他的声音带着点微醺的沙哑,语调慵懒,字句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沈墨珩耳中。
沈墨珩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着那些被剑气所慑的黑衣人,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醉月公子,好兴致。”
“比不上玉尺为民除害的兴致高。”沈清晏笑道,手腕一翻,一柄通体如玉、泛着森森白意的骨扇出现在他手中。扇骨不知是何材质,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又冰冷的光泽。“不过,光看着多没意思。”
话音未落,他骨扇“唰”地展开,扇面并非纸绢,而是某种极薄的异兽皮膜,上面空无一物。
只见他执扇对着水面轻轻一拂。
一股柔韧却磅礴的力道隔空传出,水面顿时炸开一道无形的波纹。那几个即将沉没的箱笼被这股力量一带,竟齐齐脱离水面,朝着岸边飞掠而来!
“砰!”“砰!”“砰!”
沉重的箱笼稳稳落在岸边的空地上。
几乎是同时,那些被剑气震慑的黑衣人见目标被夺,眼中凶光毕露,数点寒星自他们手中暴射而出,并非射向沈墨珩或沈清晏,而是直取那几个箱笼——竟是要将其彻底毁去!
沈墨珩动了。
他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终于握紧了剑。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仿佛只是一道冷冽的光弧闪过,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闪电。那激射而至的十数枚淬毒暗器,在距离箱笼尚有数尺之遥时,便如同撞上了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脆响,尽数被绞得粉碎,化作齑粉飘散。
剑气未散,凛冽的寒意让周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沈清晏挑眉,金瞳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趣。他“啪”地一声合上骨扇,用扇骨轻轻敲打着掌心。
“好剑法。”他由衷赞道,随即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不过,沈大家主,你这般辛苦地把东西捞上来,可知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沈墨珩还剑入鞘,那声轻响仿佛将四周的森然寒意也一并收敛。他走到一个箱笼前,剑鞘尖端在那沉重的铜锁上轻轻一点。
“咔哒。”
机括碎裂,箱盖弹开。
周围尚未散去、好奇张望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恐的倒吸冷气之声,连连后退。
箱笼里,没有金银,没有珠玉。
只有几个蜷缩着的、昏迷不醒的幼童小脸苍白,呼吸微弱。
沈墨珩的瞳孔,在看清箱内情形的瞬间,骤然收缩。一直冰封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压抑不住的怒意。
拐卖稚子。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锥,射向那些黑衣人。
那些人见事情彻底败露,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决绝,竟纷纷咬碎了口中毒囊,身体抽搐着倒下,顷刻间便没了声息。
死寂,在岸边蔓延。只剩下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沈清晏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他走到箱笼边,蹲下身,探了探一个孩子的鼻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
“用了迷药,剂量不轻。”他站起身,语气里没了之前的轻佻,带着一种冷冽的平静,“再晚上几个时辰,怕是神仙难救。”
他看向沈墨珩,金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现在,玉尺公子还觉得,我刚才那一下,是多管闲事吗?”
沈墨珩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箱笼里那些稚嫩却毫无生气的面孔,又抬眼看向沈清晏。这个看似荒唐不羁的醉月公子,一出手便直指要害,掀开了这秦淮河繁华表皮下的脓疮。
他精准,高效,甚至……有些可怕。
“你早知道里面是孩子?”沈墨珩问,声音低沉。
“猜的。”沈清晏重新拎起酒葫芦,晃了晃,“官银不过是幌子,或者说,只是顺带。真正值钱的‘货’,是这些活生生的‘人’。”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却没什么温度,“怎么样,沈大家主,这桩生意,是不是比冷冰冰的银子有趣多了?”
沈墨珩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再次对视。
这一次,没有了隔岸的朦胧,没有了对峙的剑拔弩张。在孩童微弱的呼吸声与岸边冰冷的夜风里,某种更深刻、更复杂的东西,在无声地涌动。
一个冷若冰霜,秩序井然。
一个笑似春风,暗藏锋芒。
沈墨珩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园缺一个能撬开活人嘴的顾问。你,来不来?”
沈清晏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了然的笑意,又重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他将最后一口酒饮尽,随手将空了的葫芦抛入秦淮河中,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管酒吗?”他笑着问,金色瞳仁里,映着这满河灯火,也映着眼前这块冷玉的身影。
“我的价码,可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