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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向日葵与和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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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梁父再也不会想看见我。
在他心里,我大概是那个带偏他儿子、最终或许还加速了悲剧的祸首。
那声声“滚出去”言犹在耳,像冰冷的钉子,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牢牢钉死在敌意与隔阂的十字架上。
因此,当手机屏幕上跳出那条来自陌生号码,却简短地写着“梁熠葬礼,明天上午十点,西山墓园”的短信时,我握着手机,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语气是通知式的平静,但我几乎能肯定,这信息来自梁父。
为什么?
是最后的警告,让我去亲眼见证一切的终结?
还是……别的什么?
葬礼那天的天气是阴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空,空气湿冷,仿佛连呼吸都带着水汽。
西山墓园在山坡上,视野开阔,能望见山下灰蒙蒙的城市轮廓,像一幅被雨水洇湿了的、失了颜色的画。
我穿着一身黑衣,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
不是传统的白菊,是向日葵。那种曾经像他笑容一样,明亮、温暖、永远追逐着光线的花。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属于他的告别。
墓园里人不多,大多是梁家的亲戚,还有一些他过去的同学,气氛肃穆而压抑。
我站在人群外围,远远看着那个崭新的、光洁得刺眼的墓碑,上面刻着他永远年轻的名字和那张我熟悉的笑脸。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一阵阵蔓延开来。
梁父站在最前面,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被抽去支柱般的佝偻和苍老。
他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望着自己儿子的安息之地。
仪式简短而沉重。
当人群开始陆续散去,有人上前拍着梁父的肩膀低声安慰时,我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勇气上前。
就在我准备将向日葵轻轻放在不远处,然后默默离开时,梁父却转过身,目光穿过稀疏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我预想中的愤怒或厌恶。
他就那样看着我,然后,极其缓慢地,朝我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时间的刻度上,缓慢而沉重。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我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向日葵粗糙的茎秆,几乎要将它折断。
他在我面前停下,距离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以及那强忍着的、巨大的悲恸。
他比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见面时,老了十岁不止。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墓园的风吹过,带着寒意,卷起几片枯叶。
良久,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我怀中的向日葵上,眼神似乎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这明亮的花朵,看到了某些遥远的、温暖的回忆。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我,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说:
“谢谢你,来看他。”
不是“滚出去”,不是冰冷的驱逐,不是带着厌弃的警告。
是一句“谢谢”。
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失去了唯一儿子的父亲,看着他眼中那无法伪装的、与我同源的巨大悲伤。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在死亡面前,在彻底失去的绝对公平面前,所有曾经的偏见、固执、愤怒,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失去儿子的痛,吞噬了一切。
他失去了他寄予厚望的血脉,我失去了照亮我整个青春的光亮。
我们是站在同一条悲伤河流两岸的人,被同样的失去连接,也被同样的怀念贯穿。
我用力咬着下唇,忍住即将决堤的泪水,将那束金灿灿的向日葵,轻轻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花,沉默地接了过去,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
他抱着那束向日葵,像是抱着一点残存的、属于他儿子的温度和色彩。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对我极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抱着花,转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座新立的墓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那片灰蒙蒙的墓园景色,看着他将那束向日葵,轻轻放在了墓碑前。
那一抹明亮的黄色,在阴沉的天色和灰白的石碑间,倔强地燃烧着,像一个沉默的誓言,也像一场无声的和解。
风更冷了,我拉紧了衣领,转身离开。
山坡下,整座城市寂静地铺陈开来。
而我知道,从今往后,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会永远亮着一束向日葵,陪伴着那个沉睡在山坡上的,年轻的少年。
“梁同学留下的遗物不多,你算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