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舟摇》焰棠

1、第一章

　　那是一个美好的周一早上，周凌樾照常在八点起床，掀开被子走到水池边洗漱。南方小岛四季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湿气，伸手拧开水龙头，铁锈味自来水缓慢流淌而下。他捧起水随意洗了把脸，用毛巾草率擦掉水珠，顺带抚平杂草般茂盛的头发。领口露出小麦色，衣服遮盖处有道明显的肤色分界线——这里的紫外线让人无处躲藏。
　　从公寓走到办公室仅需15分钟，居住条件是简陋了些，好就好在这是自治社提供的免费住所。其实在岛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但是他习惯精打细算。坐到工位上，点开邮箱时，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新邮件：0
　　很好，他心想。于是端起印着自治社字样的马克杯，走到茶水间为自己泡了杯不要钱的咖啡，啃秦衡给他的焦糖饼干。
　　鼠标光点逐个点开文件夹，停在垃圾邮件夹，扫一眼里面的内容，勾选，删除，勾选，删除，重复，直到他看见一封邮件。
　　发件人LAN，时间是早上凌晨2点。邮件的语气平平无奇，却让周凌樾来了兴趣。他细细阅读后，将这封邮件移到了收件箱里。
　　下班回到家时，周凌樾在门口见到了秦衡。秦衡的表情很是兴奋，他手舞足蹈地讲述在实验室发生的趣事。虽然在周凌樾听来不过是些食之无味的琐事，但他还是微笑着给出反应。
　　秦衡是他的发小，两人从穿开裆裤时候就认识了。周凌樾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在家人影响下，他的性格一直朝着四平八稳的方向发展。秦衡呢，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凡是热闹必有他参与。当秦衡告诉自己要到瑞岛的时候，周凌樾的脑子里炸出巨大感叹号。如果不是秦衡拉着他，也许周凌樾根本无法下定决心离开陆地。
　　秦衡滔滔不绝地说完，反问周凌樾最近如何。他提了一嘴有关邮件的事，显然秦衡并不那么在意，闲聊几句后径自回家了。
　　在预定那天下午，周凌樾没有前往办公室，而是来到自治社的秘密仓库。他用虹膜认证刷开门禁，胶底靴子在地板上踩出沉稳的脚步声。墙壁是密不透风的防弹钢板，只有昏暗的灯光照明。这里距离地面2公里，在修建时还考虑到日后可能会作为避难所使用，因此面积大得超乎想象。第二道门禁是指纹锁，房间里面木箱子层层堆叠，延伸到天花板上。周凌樾脱下灰色短袖，套上特制防弹纤维衣，敦实的背部肌肉群清晰可见。手枪、手雷、烟雾弹......小型武器排成一列摆放在桌面上。他逐个清点之后装进腰包里，还不忘带上焦糖小饼干。
　　夜幕下瑞岛码头漆黑一片，从远处传来呼啸的海风声。每隔500米左右就有一间哨所，自治社的成员负责轮流巡逻。海面上停着瑞岛唯一一艘快艇，周凌樾走到栈桥边，解开船头沉重的麻绳，踏上驾驶舱转动把手。轰鸣声打破海边的宁静，发动机卷起白色浪花朝陆地方向飞速驶去。
　　“目标已出发。”陆地某处，电脑显示器上弹出一封新邮件。沙发椅上的男人冷静地看着标题，修长的指节托着下巴，瞳孔中似乎燃烧起蓝色的火焰。
　　周凌樾的夜视能力一般，完全依靠定位导航。行驶到距离陆地30公里警戒线时，他熄灭发动机原地等待对方出现。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如海浪般过去，却迟迟不见船只的身影。小艇悄无声息地蛰伏在警戒线外，与墨色海面融为一体。就在一瞬间，凌乱光束同时照亮了一个渺小光团。光团越靠越近，白色小艇冲刺而来，与之伴随的是嘈杂警报声和无数射灯光线。
　　周凌樾掏出武器准备迎战。光团短时间内加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将其余人抛在身后，堪堪停在小艇船头，娇小身影从上面跳下来。周凌樾会意，以最快速度掉头转向瑞岛。追兵排成三角阵型，死死咬住快艇尾巴，左右两艘舰艇斜插进前方。两人已经进入包围网，势单力薄，几乎没有逃生可能性。
　　“过来！”周凌樾大喊，两步并作一步迈向船尾。那人显然还在发怔，周凌樾捏住他的肩膀，“别让船停下！”
　　砰！——刺耳枪响穿过咸腥海风，直射向右侧领头的船只。然而方向有些歪，子弹擦着油箱落入大海。砰砰砰，又是连续几声枪响。船只没有起火，航行速度却显著慢下来。周凌樾趁机跃回船头，夺过方向盘急打一圈，在水面上以蛇形路线躲避追赶，向东南方向偏离。身后船只回敬他枪林弹雨，却屡屡虚发，连尾巴也揪不着。较陆地舰队而言，他对周边情况了如指掌，有十足把握可以安全抵达瑞岛的海域范围。
　　果不其然，随着快艇偏离海岸，深入大陆架分界线，双方渐渐拉远，变成海面上几个零星光斑。对方似乎是放弃了抓捕。周凌樾一鼓作气驶向瑞岛，黑暗的天幕连接着海水，就像6年前，他和秦衡坐着快艇奔赴未知目的地时一般惊心动魄。不同的是，这次站在船头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天亮时，周凌樾领着换好衣服的LAN来到公寓。房间位于同一楼层，户型都是一模一样的。他将钥匙递给LAN，教他上锁和开锁，又交代了注意事项，之后让他自己熟悉房间里的物件。秦衡正要下楼梯，路过门口时好奇地探头进来张望，“有新人？”
　　“介绍一下，关澜。”
　　瘦弱男孩瑟瑟地躲在身后，抓着周凌樾上衣衣角不敢搭腔。面色苍白，一看便知年龄不大，约莫十六七岁，头发短而柔软，服帖地盖住鬓角。秦衡观察了一阵，耸耸肩说，“我还以为他是带着一群人来呢。”
　　周凌樾扯起嘴角，“救他都费了好大功夫。要是一群人，我这时候应该在鲨鱼肚子里消化完了。”
　　秦衡干笑几声，哈哈哈上班去了。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对关澜说：“别忘了去我那里做例行体检。”
　　关澜将自己藏得更深了，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秦衡见状自觉无趣，哼着不知名小曲优哉游哉去实验室开启新一天奋斗。 关澜本人并不像邮件里表现得那么冒险激进，大多时间都缩在公寓单间里闭门不出。鉴于他尚未成年，自治社无法匹配到合适工作，只好由他去了。周凌樾下班回到公寓，见他靠在门框边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哥......我能进去坐坐吗？就一会儿......”
　　周凌樾对他做出请的手势，“家里有点空，不嫌弃就行。”
　　关澜坐在布艺沙发一角，双手局促地放在大腿上，像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不断打量着四周环境。说是空，这里更像无人居住的样板间，干净过头了。
　　周凌樾翻箱倒柜，找出一盒甜牛奶。关澜收下，放在沙发扶手上。
　　“我能问几个问题吗？”
　　“你说。”
　　“就是.....呃....这里跟我想的怎么不一样。
　　周凌樾问他哪里不一样。
　　“我听说瑞岛就是原始丛林，还有野人和动物什么的，没想到这么普通”，他摸摸鼻子。
　　周凌樾隐约知道陆地是怎么形容瑞岛，倒也不奇怪。他是第一批上岛的人，眼看着实验室落成，公寓粉刷一新，瑞岛从被人遗忘的一隅变成整个陆地的眼中钉。陆地那。班人还没开着战舰冲进来，不过是投鼠忌器罢了。
　　“瑞岛本身就有几幢民宿、酒店，改造一下就能住了。淡水、电力和食物也都能自给自足，跟陆地肯定没法比，倒也不必妖魔化。你住不习惯的话，岛上还有总统套房，专门留给到访的大人物。”周凌樾笑的时候露出整齐的齿列，瞬间打消了对面的顾虑。
　　“不、不用了”，关澜的舌头在口腔里打架，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呢？你的家人、朋友，应该还在陆地吧，难道......一辈子都不见面了吗？”
　　“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周凌樾摇头，“我只知道不离开陆地，现在的我应该被锁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辈子不得自由吧。我是一个保守的人，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家乡，要不是那件事......”
　　他停下来，双方陷入回想，那起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至今都是屏蔽词，只要在陆地网络上有任何蛛丝马迹，几秒后便会变成空白。
　　【凶手落网！躲入深山老林20余天后伏法】
　　【正当防卫或过失杀人？金字塔审判庭最新解释】
　　【被告放弃法律援助，宣称将自行辩护】
　　【重金召集王牌律师团队，传奇大状时隔8年再度出山】
　　站在地铁月台上，抬头便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他紧握双拳，死死盯着滚动的文字条。耳边铁轨摩擦声靠近、远离，主持人的嘴巴一张一合，诉说着这场残酷的闹剧。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自己面临相同的困境。
　　“继续留在陆地不也很好吗？”
　　“未来无法预测。”
　　“即便是死亡，被逮捕，被囚禁？”
　　“我会不会是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
　　“任凭规则摆布，还是遵循内心的意愿。”
　　17岁的周凌樾，久久无法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