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三爵Sanjue

4、田径场（3）

　　林准反手去拽那条胳膊，使劲儿一拽把老白从雨伞深处像拔黑头一样拔出来，自己猫腰一边往他雨伞底下钻一边双手掐住他汗湿得黏糊糊的脖子：“老白啊你还真是人如其绰号，你瞅瞅你说的是人话不？干的是人事不？”
　　老白无辜道：“负责人同志代表本班形象，你这霸王硬上弓的架势给无人机拍下来传校网去，羞不死你。”
　　林准刚要撒火，检录处的大喇叭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老白：“请参加三级跳远比赛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
　　前面一串儿名字林准半个字没听清。
　　单单最后一个听清了。
　　字正腔圆：“四十三号，八年制临床六班，寇宇！”
　　林准松开扭在老白领子上的手，逮着那个名字琢磨了很久，最后一拍脑袋：“哎呀糟了，老白你带手机没？寇宇那家伙估计还做大梦呢这会儿！”
　　老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人急得火烧眉毛，活像铁板上的蚂蚁在跳最炫民族风，听他唠叨完才慢吞吞道：“要手机没有，要学生证一张，原装正版拿去不谢。”
　　说罢从裤子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儿，掏出寇宇的学生证，硬塞进林准手里：“准星儿你人又瘦又结实，阻力小惯性大，跳远不是问题，懂？”
　　那是老白作为班长的第一个活儿——收齐六班男生的学生证，带去医学院新生报道。结果这小子半路溜号，跑到操场看雨中运动会乐呵。
　　老白：“哎呀反正这会儿预赛不算成绩，权当寇宇借您的尊腿一用，等着以后还你就是了，去吧去吧。”
　　林准：“……”
　　林准只能硬着头皮顶替上阵。
　　心想寇宇你这龟孙，你还下周你做梦呢，你这周就得把有机作业写完毕恭毕敬送到本大爷面前来。
　　刚别上号码布走到沙坑沤肥池，身后的大喇叭又开始扯嗓子吼：“请各班志愿者同学到检录处检录！”
　　志愿者每班只有一人，早都提前发了一一对应的志愿者胸牌，他林准就算会分身术也没法再顶替一回。
　　林准把一次性雨衣从膝盖撩到腰间，从兜掏出那张折叠成巴掌大小被雨水跑得磨了角的医学院运动员名单，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六班志愿者的名字。
　　“程溥阳？程溥阳是哪个？”林准皱皱眉头，“没听说过这名儿，约莫是个没啥存在感的路人甲。”
　　刚准备重新穿好垃圾袋，喇叭又响了。
　　这次喊话的内容简直跟他血海深仇。
　　“我宣布，下面进行三级跳远比赛！依随机排序结果，首先请医学院运动员做好准备，按号码布由大到小顺序依次进入比赛场地，准备预赛……”
　　林准差点儿又犯了一回低血糖。
　　可事已至此，除非他直接原地转个圈晕倒卖惨能让人施舍一口同情心，否则华佗在世都救不了他。
　　林准也不想就地晕倒。人家负鼠装死至少装得萌点十足，没准儿狐狸瞅着它可爱干脆放下獠牙立地成佛……他没这以萌动人的本事，以帅动人倒是有点底气。
　　然而现在浑身透湿、头发像狗皮膏药一样贴脑门的模样，就算脸盘子再秀气也没法跟“帅”联系起来。
　　林准急中生智，硬生生把高中运动会的影像从脑海里扒拉出来抹干净，“刷”地一声撕掉身上早破了好几个洞的垃圾袋，心里给自己咕嘟咕嘟加汽油灌激情：“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
　　猛吸一口气，助跑、到线、起跳——
　　塑胶跑道实在太滑，他蹬地的时候脚尖抹油，人在半空中劈着叉横转了360°，像只张牙舞爪的香蕉皮一样脸朝下“叭”地糊在了沙坑里，没刹住车又打了个滚，煎了正面再煎背面，浑身上下被湿沙子裹了一层糠皮。
　　“与其苟延残喘……”
　　林准既不想延也不想喘，想麻利跳楼。
　　正在想是医学院综合楼最高，还是图书馆旁边行政楼最高的时候，一个目测起码一米八身高体壮的肌肉男从偏门迈着小碎步溜进比赛场地，杵在沙坑旁边望着里面那摊人形“卍”欣赏了好一阵儿，屁股撅上天180°俯身，凑近了林准朝天的那只耳朵。
　　“那个，同学你好呀，对不起打扰了呢。”
　　“我是程溥阳哦，请问志愿者检录是找你嘛？”
　　肌肉男：“负责人先森，我没迟到的呢。”
　　林准：“……”
　　林准已经摔抽筋儿的脑子又一次变成了转码器。
　　这回不是颜色，而是将肌肉男的甜美嗓音和“的呢”后缀直接转码成了萌翻天的猫形颜文字和飞吻emoji。
　　林准躺在沙坑里，眼珠转到眼角上去瞅他……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儿没给他唬得原地弹起来全自动颠个勺。
　　面前这位彪形大汉留着见头皮的板寸，穿着亮橙色运动鞋和盖过屁股的黑背白肚冲锋衣。
　　那件冲锋衣目测起码五个XL，他本人像座丰盈山头的身形，塞在里面像罩了件旗袍，两条腿瞬间缩短到不及胳膊长度，再短一点儿能直接cosplay企鹅先森。
　　无独有偶，程溥阳也没带伞，而且连垃圾袋都没裹一只。如果林准像是被当头浇水，他就是刚从SPA里爬出来，还是穿着里三层外三层泡温泉浴的那种。
　　鹅蛋脸被板寸衬得像两头尖的橄榄球，椭圆眼镜片正好是头型脸型的横版，左右对称长轴互相垂直，倒也安慰了强迫症；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遮住他的眼睛。
　　奥特曼本曼。
　　肌肉男见林准半晌儿没吭声，眼珠一转手伸进冲锋衣口袋，从里面掏出来一只四方折叠的黑色鸭舌帽，就着空气抖开，像捕蝴蝶一样卡了在头顶。
　　事实证明，这招奏效。
　　林准嚯地从沙坑里弹起来：“你！”
　　程溥阳粲然一笑，整齐的白牙弯成新月。
　　真真是冤家路窄——林准增删批阅两周的雪耻计划表正愁找不到仇人，仇人就蹦蹦跳跳把自己送到面前了。
　　耻还没雪中指还没往人鼻梁上贴，程溥阳被预定好的斗鸡眼也没开始练，林准自己倒先进了马戏团表演起了跳火圈，还是四仰八叉翻跟头的高难度跳法。
　　“准星儿你让个道，”老白也钻进了比赛场地，“人家后面排队等着呢，谁有功夫看你俩大眼瞪小眼演默片？”
　　林准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瞪了程溥阳一眼，末了像只偷油被抓现行的倒霉老鼠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程溥阳检录结束，一看离正式比赛时间还早，就在俩操场过道中间漫无目的地溜达。
　　葱茏的法桐形成了一顶青翠欲滴的天然铺盖，为他遮住了滴滴答答淋漓不尽的雨点儿——此时天已经完全清朗，雨滴从花生豆大小缩水到黄豆，黄豆又变成绿豆，绿豆降落到半空中，拔剑自刎成了黑芝麻。
　　空气恍恍地似乎真染了芝麻香。
　　程溥阳来回走了三圈，然后从兜里摸出了手机，翻到班级□□群后，点开了寇宇的语音通话。
　　“呐？请问是小宇哥哥嘛？”
　　寇宇：“……你谁啊。”
　　程溥阳没在班群里改昵称，寇宇跟他也不熟。
　　这家伙清清嗓子，抬眼看见检录处的男生们举起了大喇叭，正铆足一口气准备下一通震天雷——于是连忙冲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稍等片刻。
　　可惜男生们没往他这边儿瞧。
　　“有话快说，没话闭嘴，谁啊大清早的，”寇宇拖着旋转尾调打了个哈欠，“不吱声挂了啊。”
　　程溥阳的长胳膊长腿派上了用场。
　　他一撸袖子拨开周围花花绿绿的雨伞，三步两步跨到大喇叭侧面，在震天雷打响之前，把手机麦克风伸到了喇叭口。
　　“下面进行三步跳远正式比赛，请医学院各班的参赛运动员到比赛场地就位，听候……我靠！”
　　喊话那人眼珠往下一转，瞧见一条肌肉线条硬朗分明的胳膊举着手机对着喇叭，瞬间脑子溜号，那声字正腔圆音调精准的“我靠”随着大喇叭传到了东操西操各个角落。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也是一声“我靠”，比喇叭喊出来的声音更尖更细，像电报码发到一半儿突然短线。
　　寇宇眯缝着眼靠在床头，楼外操场上、手机通话和他自己嘴巴发出的三声“我靠”在寝室里搞了一套三重奏。
　　靠窗两个室友雷冉星和魏真元从床上同步90°坐起，又几乎同时从床帘后伸出脑袋，一左一右像俩门神，异口同声道：“你大爷的，憨批。”
　　寇宇欲哭无泪。
　　这俩室友是来自重庆的一对发小儿。
　　雷冉星生得又白又壮，帅气才气兼收并蓄，身材和脸极不相配，乍一看以为是俩活人身上摘下来硬凑一块的，五大三粗纯爷们儿却弹得一手好吉他烧得一手好菜，还尤其喜欢有事没事来一段字正腔圆的朗诵辞自显逼格。
　　特色归特色，他的终极必杀技倒不走偏锋，因为他才是真正的隐藏巨佬——高中跳级，三年当两年念；考试溜号，考败来了杭州。
　　魏真元虽然相貌平平身形平平，但俗话说浓缩的都是精华，人有特长就有辨识度……但魏真元家的不叫“特长”叫“特厚”，主要指的是脸皮。
　　开学第一周，人送魏真元外号“皮皮元”。
　　但现在世道变了，小皮遇见了大皮——就是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喇叭恶作剧制造者。
　　寇宇只得翻身趴在床板上对着两位头顶冒火鼻孔喷烟的门神连拜了三拜，口称“大哥饶命”，末了十秒换掉睡衣，嘴里叼块德芙蹿出了寝室。
　　林准在卫生间足足洗了一刻钟。
　　冲干净沙子顺便还搓了个泥儿，小伙子自扬地哼起了胡诌版小调调，最后小调一个急转弯，和校歌无缝对接。
　　急转弯的原因是他听到了那句震耳欲聋的“我靠”。
　　公共厕所的三层毛玻璃窗正对着检录处的遮阳伞，外加空间逼仄，故而喇叭里喊出的声音格外明亮近耳。
　　林准魔怔了会儿，校歌迷糊又跑了调。
　　有人敲门：“哥们儿求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行不？你当KTV抢麦呢，在这对蓬蓬头当歌试问人生几何？”
　　林准噤了声。
　　关了水想起来：糟了没毛巾，衣服还是湿透的。
　　于是牙一咬心一横，把潮乎乎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头发往前一抹，丝丝缕缕盖住眼睛。末了径直走出了公厕，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刚走出门便“砰”地撞上一堵韧性十足还带着36°C体温的玩意儿，而后脑子没回过神，一块不知何物的布质东西把他从头到脚热乎乎地罩了严实。
　　拉链是拉紧的，像套笔帽似的直接把他套在了里面，只有半条小腿和一双脚露着。
　　林准成了名副其实的企鹅先森coser。
　　周围人被厕所门口一阵鸡飞狗跳吸引了眼球，纷纷往这边探脑袋。有几人认出他就是刚才那个扑到沙坑里与沤肥池热吻的大马猴，开始小声窃笑。
　　林准羞了个大红脸。
　　回头却看见程溥阳的灿烂笑容——没了冲锋衣、只穿一件单薄白T恤的男孩，健硕的身形愈发惹眼。
　　旁边站着老白，嘴角咧到耳根。
　　他才知道方才撞上的没准儿是程溥阳的胸膛。
　　林准憋了一肚子气正想发作，忽见程溥阳胳膊勾住老白的脖子往后勒了一把，登时把他欲出未出的笑声打碎在嗓子眼里，而后朝自己挨近了三步：“负责人先森，大冷天儿弄一身水，明儿发烧了可怨不得别人哦。”
　　林准的火气被捣喉咙灌了一瓶樱桃汽水，灭了。
　　倘非亲自耳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副清甜曼妙又温柔的嗓音与面前这堵行走的肌肉墙关联起来。
　　程溥阳在他身前一米开外站住，像五子棋胜利了洋洋得意的三岁小孩，耷拉着眼皮双臂环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只炸毛的小企鹅，嘴角上扬的弧度几分玩味。
　　身高压制是十字开头男孩儿们世界里的潜规则。
　　譬如在林准面前，程溥阳这大块头学着电视剧里皱皱眉头都像太上老君发脾气；在程溥阳眼里，林准就算把一脑袋头发竖起来把俩眼珠子点着火，也是个一块奶油味饼干就能哄好的仓鼠球。
　　林准“呲啦”把冲锋衣拉链拽下一半，不领情道：“少在那儿咒我，衣服还你，以后莫挨老子。”
　　“不好意思哦，拒绝，”程溥阳一挑眉，“赛场上有志愿者的活儿，我要走了呢。”
　　说罢转身。
　　林准三步两步跟上去，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想把他人掰回来，结果不但程溥阳纹丝不动，他自己倒是被肥大的冲锋衣绊得一个趔趄，扳着肌肉男的肩头打了个提溜。
　　眼看就要第二次亲吻地板。
　　但这回不是沤肥沙坑，是硬邦邦的沥青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