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潮从

31、抉择

　　“希望”殖民地的宁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暗流汹涌的深渊之上。莱娜·科尔站在工作站巨大的观测窗前，目光穿透强化玻璃，落在远方那颗纹路斑斓的木星上。殖民地的环境参数已趋于稳定，能源网络的异常振荡近乎消失，工作人员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或者说，恢复了往日的麻木。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普罗米修斯之火”被发现之前的“正常”状态。

　　但这正常，却让莱娜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

　　她调出加密接收到的、来自地球的数据流碎片。北极圈内的“秩序场”影响范围仍在稳步扩大，已越过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开始渗透至中欧地区。报告中的描述越来越趋向于统一：物理过程的“迟滞化”，生物反应的“平淡化”，社会活动的“模式化”。没有惨叫，没有废墟，只有一种缓慢的、不可逆的“活力流失”，仿佛整个文明正在被浸泡在无形的福尔马林溶液中，逐渐失去生命的弹性。

　　与地球死气沉沉的蔓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殖民地内部，那个苏醒的“夏树”所带来的、过于完美的“正常”。

　　她太像了。

　　像到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每一句带着特定语气的关心，都精准复刻了莱娜记忆中那个消失在木星风暴中的初代探险家。她会在清晨为莱娜准备好符合她旧口味的合成咖啡，会在莱娜蹙眉时恰到好处地指出某个数据异常，会在走廊相遇时露出那种带着些许依赖和信任的、独属于初代夏树的柔和微笑。

　　这一切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表演，一场针对莱娜记忆和情感的、完美无瑕的模仿秀。

　　莱娜尝试过试探。

　　她曾“无意间”提起观测台，那个承载着七十四号两次强势亲吻记忆的地方。“夏树”的反应是纯粹的、带着些许怀念的感慨：“啊，那个老旧的观测台，视野确实很好，就是有点冷清。” 她的眼神清澈，没有任何一丝属于七十四号的、那种混合着欲望与占有欲的暗流。

　　她曾指着自己领口的叶片胸针，轻描淡写地问：“还记得这个吗？”“夏树”端详了片刻，微笑着摇头：“很精致的工艺，是你后来得到的吗？我不太有印象了。” 她完美地避开了这枚胸针所连接的两个时空——初代的赠送与七十四号的修复。

　　甚至，当莱娜鼓起勇气，隐晦地提及伊芙琳·里德那个令人不快的名字时，“夏树”只是微微蹙眉，流露出一种符合她（初代）性格的、对纠缠不休者的淡淡厌烦，而非七十四号那种冰冷的、如同评估威胁般的敌意。

　　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莱娜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这真的是意识苏醒吗？还是……另一种形态的、更加高明的“覆盖”？母晶网络意识到强行控制一个拥有强烈自主意识的个体效率低下，甚至会产生反效果（比如导致殖民地环境异常减弱），于是转换了策略，模拟出一个“友好”、“正常”的夏树，一个能够安抚莱娜、降低她警惕性，甚至可能通过她来获取更多信息的“特洛伊木马”？

　　这个念头让莱娜不寒而栗。

　　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她动用了首席技术官的权限，调取了“夏树”苏醒后所有的行为日志、医疗监测数据，甚至包括她在殖民地内部网络上的所有浏览记录。

　　记录干净得可怕。她的行为完全符合一个“状态良好、正在适应环境”的初代探索者克隆体。浏览记录仅限于殖民地的公开信息库、技术手册和一些无关紧要的娱乐档案。没有任何对母晶、对E-9 Gamma区、对克隆体伦理，甚至是对莱娜本人超出常规关注的搜索痕迹。

　　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一个幸运苏醒的、失去了部分近期记忆的“初代夏树”。

　　但莱娜不信。

　　她不相信那个在绝望中诞生、在禁忌中靠近、在危难时不惜自身也要保护她的七十四号夏树，会如此轻易地、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最细微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生理数据。心率变异率、瞳孔对特定光线的反应时长、皮肤电导率的背景波动……这些不受主观意识完全控制的、属于生物体本能的反应。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数据比对和模式分析，莱娜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

　　在“夏树”面对某些特定刺激时——比如，当莱娜因为疲惫而下意识揉按太阳穴时；当殖民地广播里偶尔播放那首初代夏树喜欢的古老电子乐时；甚至，当莱娜长时间沉默地注视着她，眼神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混合着期盼与哀伤的情绪时——“夏树”的那些细微生理参数，会出现一种极其短暂、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不同步”。

　　她的表情和语言依旧是完美的“初代模式”，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或怀念。但她的身体，却会在那瞬间，泄露出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于“挣扎”或“抑制”的痕迹。就像是一个戴着沉重面具的人，在面具之下，面部肌肉因为不适而产生了微不可查的抽搐。

　　这个发现让莱娜的心脏狂跳起来。

　　七十四号没有消失！她还在！她被某种力量压制着，囚禁在这具身体深处，被迫扮演着“初代夏树”的角色！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加深沉的恐惧和愤怒。母晶网络不仅掠夺了夏树的身体，还在玩弄她的灵魂，强迫她上演这场取悦自己（莱娜）的残酷戏剧！

　　就在这时，索伦森主管的通讯请求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的索伦森，脸色比前几天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

　　“莱娜首席，情况有变。”他开门见山，甚至省略了惯常的寒暄，“地球‘奥林匹斯’基地……失联了。”

　　莱娜瞳孔一缩。

　　“不是通讯干扰，是彻底失联。所有加密信道、备用频段、甚至我们私下设置的几个量子纠缠节点……全部没有任何回应。最后传回的数据碎片显示，基地内部的‘秩序场’强度在失联前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索伦森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最高议会启动了紧急状态。他们认为……‘希望’殖民地是目前唯一拥有相关研究基础和……潜在‘抗源’的地方。”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莱娜身后实验室的方向。

　　“‘回响’项目必须立刻转向！”索伦森的语气变得强硬而急迫，“地球方面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在四十八小时内，从七十四号身上找到能够解释、遏制，甚至逆转‘秩序场’影响的方法！这是最高指令，莱娜！没有商量余地！”

　　通讯结束，莱娜独自站在冰冷的工作站里，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奥林匹斯”失联。地球的危机已从“侵蚀”升级为可能的“吞噬”。而所有的压力，瞬间聚焦到了她和那个被困在身体里的夏树身上。

　　四十八小时。不惜一切代价。

　　这意味着，所有谨慎的、循序渐进的研究策略都将被抛弃。地球方面，或者说那些尚未被“秩序场”完全影响的决策者们，已经陷入了恐慌，他们需要的是速效的解药，而不是对病因的深入理解。

　　这很可能意味着……更加激进、更加危险的实验。甚至可能……会对夏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莱娜走到观测窗前，看着窗外那片深邃的、隐藏着E-9 Gamma区的星空。木星巨大的红斑如同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她们的困境。

　　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吻，那句“你不是喜欢这样吗”的嘲讽。那是“它”的挑衅。

　　她也想起了那些细微的、挣扎的生理信号。那是“她”无声的求救。

　　现在，她被迫要做出选择。是遵循地球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地从这具身体里榨取可能存在的“解药”，哪怕最终会摧毁里面那个挣扎的灵魂？还是……冒险尝试，利用这最后的四十八小时，不是去研究“它”想让她看到的“初代夏树”，而是去找到并解放那个被囚禁的、真正的七十四号？

　　前者是职责，是“理性”的选择，可能（仅仅是可能）为人类争取到一丝渺茫的机会。

　　后者是私心，是情感的驱使，成功率微乎其微，且一旦失败，她将同时失去夏树和可能拯救地球的机会。

　　莱娜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想起七十四号在能量风暴中为她强行干预时，那几乎碎裂的精神波动。

　　她想起那个在废弃观测台，带着不容拒绝的炽热亲吻她的夏树。

　　她想起那个会搜索“奇怪知识”、会对伊芙琳产生敌意、会细心为她修复胸针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职责与情感，理性与私心，人类文明与个体存亡……这些巨大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几乎要将她压垮。

　　但她知道，自己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

　　从她第一次屏蔽警报，选择庇护那个异常的克隆体开始；从她在深夜默许她的靠近开始；从她冒着巨大风险进行那次危险的意识唤醒实验开始……

　　她的轨迹，早已偏离了首席技术官应有的、绝对理性的轨道。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控制台。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四十八小时。

　　她不会把这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配合母晶网络上演这出温情戏码上。

　　她要撕开这完美的伪装，找到被囚禁的夏树，哪怕……最终唤醒的，是一个更加破碎、更加危险，却无比真实的灵魂。

　　这或许是她能为夏树，也为人类，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场与时间赛跑，与母晶网络直接对抗的、危险的捉迷藏，即将在这看似平静的殖民地深处，悄然展开。而赌注，是夏树的灵魂，或许，也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