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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月十五日黄昏。危月燕值,忌祈福。
      裴礼诊治最后一位病患的时候,正赶上晚钟响了三声。
      只看屋内陈设,这里实在不像一个正经医馆。且不说药柜、诊台等都挤在犄角旮旯里,单说从屋门一路摆了满地的香火纸扎、火盆符纸,这里就看着不像给生人使的地儿,若是细细看去,从通后院的门缝里,好像还能看见几口黑漆漆的棺材。
      病患看在裴大夫高超医术的份上常年在此问诊,也实在觉得这地方不太吉利,从不多待,今日却磨磨蹭蹭的不肯走。
      裴礼在此地五年,对这表情太熟悉了,他假装没看见,并当面翻了个白眼——他的面上双眼处缠缚着一根三指宽的莹白纱带,两侧入鬓编进了发中,用发冠定死了。裴礼本就生得白净,大概是因为眼疾不适,脸色总是苍白,一年到头也没什么血色。隔着这道纱,他的表情看不分明,翻白眼别人也看不见。
      他将针灸流程走完,起针的时候道:“你病情已经稳定,今日是最后一次诊治,以后不用再来了。”
      他话音刚落,那人便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了一圈,又凑近了诊桌,将声音压低得像晚秋的蚊子哼哼:“裴先生,您一直顾念着我们这些病患留在这里没走,大伙都感激您。只是您身边那位道士实在是危险,为着您好,还是早些离开那人吧。”

      又是这一套。

      裴礼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无奈道:“你们也知道他这些年一直照顾我,我怎能随意赶人?”
      那人连连摆手:“自这吕忱来后,镇上妖祸怪事就不断,他还仗着您看不见往这屋子里放邪祟的东西,他就是个邪门道士!您是被他给骗了!”
      裴礼冷下了脸色,袍袖一扬,那病患身后的门忽然大开,狂风吹进,扬起柜顶上纷纷扬扬的纸片。
      那男人本是好心劝诫,定睛一看从顶上洒下来的竟是没扎好的纸钱!
      裴礼的声音冷冷清清穿透了纸钱递进他的耳朵里:“今日水官下凡解厄,不要耽搁了,早些回吧。”
      黄昏染就了一层血色在屋内所有陈设上,惨白的纸钱上也冒出红光,那人被吓得倒抽了一口气,知道眼前这出身万花谷的大夫是真生气了,连忙闭紧了嘴,就差四脚并用地爬走了。

      等风停了,裴礼隔着眼纱看了一眼一地吉祥如意的白孔方,心里先是下意识地烦躁:不赶紧收拾完,那老古板的道士回来又要念他了。
      他没去捡纸钱,而是回到诊案前,拉开桌下的一方暗格,里面静静地躺着两张红色的符纸,其中一张崭新得仿佛墨迹未干,另一张却好像存放多日的枯叶,简直要一碰就碎。
      裴礼脸色一沉,抄起那两张符纸拔腿就走。
      那没眼色的病人看错了两件事:第一,屋子里这些邪门的陈设,实际上都是裴礼的收藏。
      第二,裴礼不是瞎子,他眼睛好得很。

      人道天无一月雨,可裴礼偏偏就是那个命里带煞、好像注定一世悲惨的倒霉蛋。
      他出生时先是赶上了洪灾,紧接着时疫将他一家老小除他以外的性命一锅端了,若不是遇上了万花谷出山游历的弟子,恐怕这会再投胎也快及冠了。
      若只是孤苦也罢,可惜他身上还有个不能为外人所道的秘密——他生来就能看见鬼。因着眼睛消耗心脉的关系,他的寿元也被困在三十五载内,裴元将他收在门下做了记名弟子,他跟着师父姓了裴。

      裴礼长到十一岁,打架天赋卓绝,靠鬼眼作弊祸害了晴昼海大大小小的兔子窝并松鼠洞若干——然后他师父把他放进了琴圣手下,勒令他从此学医,不许再修花间游。
      一开始裴礼不明白,反正这世上最厉害的大夫和算命先生都说他活不过三十五,就算去做混世魔王,最多也只是戕害一些花花草草,学医有什么用?
      他据理力争,结果挨了一顿师父和师伯的臭揍,还是老实学医去了。

      他确实聪明,好像什么都能一点就通,能一年达到别人好几年才能达到的高度,等他可以坐诊的时候,才刚到十六。
      这期间,他的师父师伯们一直没有放弃治疗他的眼睛。
      然而有些事似乎就是注定——就像他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父母双全一样,裴礼二十六岁这一年,他的眼睛没有任何起色,而心脉却日益衰弱,无力回天。
      裴礼在三星望月边上陪亡魂坐了一宿,然后他决定用剩下的几年出门看看。
      他拜别师父师伯,收了一箩筐嘱咐和叹息。
      裴元见多了生死,可阻拦不了生死,有时也实在对滚滚的命运力不从心。
      见这个挂名的徒弟铁了心,他也没再阻拦。

      裴礼先去了一趟东南亲眼看了看海,又往北折返回了中原。中间他还回了一趟万花,接着从万花谷往西,沿秦岭走两万里,不必出山,便到了岷州。
      作为出陇右道往东的大镇之一,岷州的长丰镇南通巴蜀,西至昆仑,素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齐备。
      到镇上时正逢上元节,胡商们在此聚集,来往各派好不热闹。裴礼将大街从头到尾走了一遍,随身的荷包就被人顺走了。
      他出门几年,早就不复刚开始一样天真,随身物品一离身便有察觉,正要伸手去抓那窃贼,突然有人在他耳边高喊“站住”。
      他扭头一看,见偷荷包的小贼已经被人牢牢捉住,正大叫着讨饶。
      年前万花开谷时,各个门派都派了不少人来驰援,裴礼认出那义士穿的正是纯阳的弟子校服。他生得高大,腰杆挺直,剑眉星目,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然而他脸上一派正气,倒像个刚出山的少年人似的,有股不顾一切的冲劲。
      他帮裴礼找回了荷包,也没承裴礼的谢,只是冲他浅浅一笑,便扭头走了。
      结果才走出三步,他便像木板一样拍在了地上。
      周围的路人四散跳出去,看清楚倒在地上的人是谁,又纷纷露出复杂的表情。

      “又是他……这个月第三次打架伤成这样了吧?年节也不消停……”
      “他们纯阳也没人来管管,就让他在镇上乱窜。”
      “可怜啊……这么年轻,就是脑子不太好……”
      他们议论纷纷,却无一人肯上前。有人见裴礼像是想要出手,便劝道:“这位侠士,看你是外地人吧?你可不要管这种闲事,这道士是我们这出了名的丧门星,谁沾谁倒霉的。”
      “就是就是,上旬还有人因他上了门,那家的小儿子没活过初五!”
      “吕道长倒不是什么坏人,就是这霉运实在是……唉……阁下快别管了,横竖他自己一会醒来就好了。”
      裴礼低头,只见这昏倒在地的道长眉心紧蹙,好像即使失去意识也时刻紧绷着。他身上青白相间的道袍散乱,衣摆上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可长得真是好,眉眼深邃,漂亮得不似凡尘之人,倒像是天上的仙君。

      饶是裴礼这些年见过不少好看的人,一时也有点晃眼。
      他心想,什么麻烦大得过我?
      于是他扭头便从商行花了大半积蓄买了山头上的一处小院,不顾路人好心的劝告将他救了回去照顾,当做感念他替自己找回荷包的谢礼。

      这纯阳清醒后与他道谢,裴礼才知道他名唤吕忱,早年游历时途径此地,被人请去做驱邪镇宅的简单法事,后来便一直逗留在长丰镇。他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很长时间就在郊外的山洞里凑活着过,俨然一副野人做派。
      裴礼很快发现吕忱确实如路人所说经常打架受伤,这倒不是因为这人太过刺头,正相反,他是太好心了。
      什么不平都要管、什么困难都要帮,好像有人将正人君子四个字刻在吕忱骨头缝里,这样耳提面命地长出了一副顶天立地的精魂。
      吃多了盐,可不是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
      裴礼这几年走南闯北,还是第一次见“迂腐”俩字变成活人,实在新奇,干脆在长丰镇留了下来,他和吕忱渐渐相熟,慢慢变成好友。
      如此已过了六年。

      吕忱面无表情地提着一盏灯在夜路里疾走,他手上悠悠的苍白光芒晕开一抹,刚好照亮脚下三尺的路。
      他走到一处断崖前,见崖下许多密密麻麻的刻痕,似是人工开凿,下面深不见底。十五的月光竟也探不得究竟,山壁幽幽地反出惨白阴森的光,照得人心里发怵。
      吕忱没有半分犹豫,将灯提在胸前,竟是冲着坑底径直跳了下去!
      也不知他轻功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单凭他落地无声的轻盈度来看,只怕纯阳六子看见这一幕也得给他竖个拇指。

      吕忱自尽似的跳下来,又提灯走了两步,衣摆上的仙鹤纹路跟着他缓步移动,像在给他开路似的。
      走到一处石台前,吕忱刚要掐手决,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提起手上那盏惨白的灯往前一送,那灯芯便好似有灵似的,幽幽地聚出一道剑似的白光,照亮了面前一张苍白的脸。

      “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再送死?”

      那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股让人青筋直跳的轻佻味,吕忱听见声音,却不急着看那人的模样,反而将灯笼收回来,弹指便将其熄了。
      他急急地呼吸了好几次,好像是想要勃然作色,是强压着自己的愤怒和恐惧才能挤出一张还算平静的脸。
      他看着面前的裴礼,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陈述:“你跟踪我。”

      裴礼看着被掐灭的灯,幽幽道:“旁人以命相酬是祭献骨血,可你没有骨血,你打算祭什么?”
      吕忱震惊地抬起头来,片刻后又低下头去沉默。
      是,他怎么忘了裴礼有一双鬼眼,能看穿他的皮囊也不奇怪。

      “这个手决掐下去,就只有魂飞魄散的份。我虽不是纯阳中人,可阴阳之道我刚好研究过那么一点,吕忱,你师父没教过你么?”
      “我……”
      吕忱有些手足无措。

      吕忱在华山求学时,他的资质不算上佳,同辈的两位师兄都是掌门十分看好的,没人会注意人群后不起眼的木头。吕忱练剑,比武,出师,下山,苍白得像一尊雕刻好的木偶,最“活色生香”便是行侠仗义之时,别人尊称他一声道长,这便也算没有辜负过师父的教导,他自己就满足了。
      他到长丰镇时,恰逢这里的员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最近声名鹊起的月泉宗,想要进献法宝来做自己入门的敲门砖,就四处搜偏方想要做什么天下第一的法器,而后用镇宅驱邪的法事请求过路的纯阳弟子为他做法事镇宅。
      大多数老百姓请纯阳弟子去做法都是求个心安,其实一道符纸便可解决,但吕忱才刚下山,对一切都十分热忱,却没想到这一场法事竟葬送了他的性命,也没想到员外找到的方法竟是用有道行的纯阳弟子……炼制祭器。
      要不是那炼制方子出了差错炸掉了整个府邸连同那个黑心的员外,吕忱大概也不会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孤魂留在人间,花了许久才找回神智,又花了许久才记起自己是谁。
      那时候,长丰镇改换天地,他从过路商队那里听说许多人上了华山,可具体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他的师门令也送不出去。
      吕忱没办法离开长丰镇,也找不到人来求援,他既没办法活,也没办法死,他能看见将死之人身边的恶灵,所以被他找上的人大多数都活不久;他能看见恶鬼凝成的瘴气盘旋在员外府邸,可不管他向谁求助,路过肯来看一眼的侠士都瞧不见长丰镇外盘旋的恶瘴,自然也没办法解决这偏远镇上的困境。

      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上苍送来了一个天生鬼眼的裴礼给他。

      吕忱一生木讷,却没想到成了鬼后却要对裴礼又哄又骗,使尽浑身解数才借着他的鬼眼和内力画完了当年的那个阵法的反转,下元子夜时,他打算用自己再当阵眼炼一遍,便能逆转阴阳,解开长丰镇的厄运。
      他自以为做得完美,可阔别人间五十余载,好像忘了做人时有心,会疼痛、会愤怒、会伤心。

      从未有人气急败坏地这样逼问过他。

      吕忱抬起眼来看着裴礼,半晌笑了笑:“要打散这些恶瘴,我只有这个办法。这是当年留下来的烂摊子……总得有人去解。”
      裴礼没答话,只从怀里抽出那两张艳红的符纸,将其中一张皱巴巴的符纸放在手心里,静静地看着吕忱。
      当年,吕忱说这两张纸是答谢他的赠礼,有这张契,他们的魂上就留了印记。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彼此在哪都能互相找到。
      那时候裴礼还不知道这是为着什么的赠礼。
      看着吕忱的符纸慢慢干枯,他才明白原来是为了骗他替鬼画阵,亲手送好友上路。

      “我们认识八年,从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一只鬼。我认你当友,只是因为你是吕忱。我研究那些鬼气森森的东西,就是为了今天。”裴礼说着,在指尖扎了一滴血,慢慢掐了一个决,“因着这双眼睛,我没有来世,正好把我的魂换给你,你完成阵法,放下执念,去投胎吧。”
      都说他活不到三十五岁……果然是真的。

      吕忱看他的手势,目光突然变得惊恐,他伸手去抢那道符纸,裴礼却轻飘飘地躲开,毫不犹豫地将手按在了纸上!
      接着他手心的符纸和吕忱周身一起骤然大亮,脚下早就画好的阵法随之震动,裴礼只觉得眼睛仿佛烫了烙铁一般剧痛,眼前的人也开始慢慢消散。
      吕忱目眦欲裂,徒劳地掐着手决,裴礼却轻轻笑了笑。

      裴礼天煞孤星,天生见鬼,生死、执念、阴阳,在他眼里一样的普通,他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好运地长在了名门正派,看着他的师父和师叔们行事,才长出一副悲悯的心肠。
      他乏味又平淡的人生,也是因为遇到了吕忱,才能有这样完美的结局。

      十月十六日。室火猪值,家宅安宁,宜开光。
      裴礼醒来,发现自己露天席地睡在山谷里,虽然没有蒙纱,可眼前雾蒙蒙的,除了能知晓是白天黑夜,其他什么都看不分明。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却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从万花游历出来怎么就到了这里,但他心态良好,找了根木棍,摸索着离开了山谷。

      他的一尺之外,吕忱拿着手里的两道鲜红的符纸,他的指尖冒出一点白光,符纸遇火即燃,慢慢地成了灰。
      烧尽了这两张符,魂契弥散,吕忱虽然真的有了眼疾,可还是会有长寿而安宁的一生。

      而从此往前万万年,往后万万年,这阳间路上就只剩他一只鬼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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