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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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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微从一场荒唐的迷梦中挣脱醒来,周身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暖昧的慵懒。
一阵凉意贴着皮肤窜起,激得他头皮发麻。这是何处?他最后的记忆分明是魔兽张大了血盆大口扑过来,而他作为九天剑宗的长老,背后是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宗门种子,自然是一寸也不能让。
若是放在平时,这等凶兽他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此刻他已鏖战数月,丹田几近干涸,真元也不再运转,刚要提剑去挡,颈间便传来一阵刺痛,喉管内便溢满鲜血。
联想到魔兽的习性,应当是连同头颅一并拆吃入腹了,连个全尸都没留。
意识在虚无中沉浮了不知多久,再次恢复感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具身体的疲惫与黏腻。
“长乐。”
一道冰冷的声音砸过来,长乐?是在唤谁?
谢知微一怔,飘忽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放在眼前方才餍足酣畅的男人身上。
男人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衬得眉目更显幽墨深邃、迷人心魄,本该是多情的桃花眼却如寒霜般冰冷刺骨,谢知微见过他笑意盈盈的样子,其姿色之艳丽,连他看了也疑心自己会被摄走魂魄。
额前的竖缝却破坏了这般漂亮的面容,谢知微本以为是他受伤了,细窥之下才发现这道裂缝似是浑然天成,仿若活物,衬得他气质愈发阴冷。
这人——似乎只是跟他的小徒儿长得很像罢了。
男人唤他不来,除却眉间郁色更重,语气更添厌烦:“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傀儡随他心意而动,话音未落,谢知微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掏进了他的丹田!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全身,连惨叫都卡在喉头——是那傀儡,竟硬生生将他的金丹挖了出来!
金丹被放置在一个精美的槐木雕花盒子里,沈从鸿似乎打定主意要给他一点教训,半点没有要还给他的意思。
谢知微额角沁出豆大的冷汗,用尽浑身力气才撑起身体,破碎的气音从齿缝间挤出:“你……是鸿儿?你怎么……”
“鸿儿”?这卑劣的赝品,也配用师尊的语气唤我的名字?他昔日闯入寒宫,窥见棺椁,已是死罪!如今竟敢……竟敢如此亵渎!
怒火与暴戾瞬间冲垮理智,衣袂翻飞间,男人已经将那颗金丹碎成粉屑。
自打师尊殒没后,再无人敢这般称呼他。长乐出自谢知微凡尘本家,长相与后者足有七八分相似,却端的一副谄媚姿态,连那七八分形似都没有了,沈从鸿总觉得他活着都是一种亵渎。
千不该万不该,闯入寒宫之中见到了那副棺椁,还学着那人的语调唤他的字……
“你——”
这一回头,却轮到沈从鸿愣住了。
榻上的男子身形瘦削,面白如纸,他眉头紧蹙,双眼因剧烈的痛楚而无力地紧闭着,鬓边黑发被冷汗浸透,凌乱地贴在额前与颈侧,显然是痛极了,那副神态——那份浸入骨髓的隐忍与坚韧,与他记忆中师尊独自承担一切时的模样,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在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的黑暗前,他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听到了一声颤抖的、难以置信的呼唤——
“师尊……”
生剖金丹的剧痛足以让寻常修士魂飞魄散,可对谢知微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上辈子是剑修,修的是寂灭剑法,修的是万物生死,甫一入道便时时刻刻都要饱受剑气淬炼身体之苦,剑气横行,可不只是局限在丹田之内。
是以他总是白着一张脸,薄唇微抿,旁人见了总以为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威慑更重,只有他本人知道那是痛得失去了表情。
上辈子刚穿来这本书的时候他还不适应,眨眼间从一个成年人变成牙牙学语的孩童,这换了谁能坦然接受?
一道辨不清男女的声音闯进他的脑海,让他修正世界的主线。
谢知微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穿书了,原书走的还是虐主流,主角沈从鸿本是风华绝代的玄天宗大师兄,却在仙门大比上错手误杀同门弟子,后来又被查出经脉逆流,已是魔功大成,众人大骇,将沈从鸿打成废人扔了出去,以儆效尤。
至于后来如何重新修炼,血洗宗门云云不提也罢。
既然要修正世界线,依照谢知微的理解,应当是要延续沈从鸿原来正统修仙的路子。
于是上辈子沈从鸿刚出生,就被谢知微揣怀里带回宗门——九天剑宗,比那什劳子二流门派玄天宗还高上几分,跟着他谢知微修炼,由他时时看顾,如此一来,主角便不用遭受那无端的折磨,他也能早日修正主线回家,可谓两全其美。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谢知微叹了口气,看着侧躺在他腿上的沈从鸿。
沈从鸿废了他的金丹不假,可是在其他方面却没有亏待他,那些天灵地宝跟流水似地送来,他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全用了,炼化不了的就吃掉。
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谢知微心里有数,再者他也不能就这样躺床上慢慢养伤,沈从鸿不对劲,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小徒儿还是堕入魔道,九天剑宗为什么没有好好看顾他的徒弟,旁人就算了,掌门师兄绝对不可能眼看着他谢知微的徒弟孑然一身离开宗门……
谢长乐喜好艳丽显眼的颜色,衣裳红黄橙绿青蓝紫什么花样的都有,谢知微按照从前的习惯勉强挑了两件能看的穿上,一头乌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高高竖起,露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和修长纤细的颈脖,额角的碎发略微掩盖了他利刃般的锋芒,唯有对视的时候方能从那如墨的黑瞳里感受到彻骨寒意。
谢知微修为尽失,自然也是提不起剑的,只不过前世那剑气不仅淬炼了他的身体,也凝练了他的神魂,他可以将分神凝练成剑意进行攻击。
沈从鸿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日他回去之后心神震荡,翻来覆去都是谢长乐的那句“鸿儿”,现下谢长乐舍去昔日惺惺作态,穿着玄色衣袍站在他面前,腰束云纹锦带,长身玉立,气质出尘,与他师尊生前的模样分毫不差。
然而师尊早就死了,好不容易拼凑捡回来的尸体还停在寒宫的棺椁,他刚刚才去看过,死人不会复活,那眼前这人显然就是心魔作祟了。
沈从鸿自入心魔道以来,每逢月圆之夜都要被心魔折磨上一遭,显然这回一样。
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抓住了师尊的腕子,触手如沁凉寒玉,又好似兰茎般易折,沈从鸿不敢施力,生怕弄伤了他的师尊。
既然是梦境,应当是做什么都能被原谅的吧?
“知微……止衡……”沈从鸿讷讷地将这几个字含在嘴里,一时间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谢知微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止衡是他的字,饮其流者怀其源,学其成时念吾师,他这孽徒不仅是修仙修得走火入魔,连尊师重道这般简单的道理也忘了个干净!
若是换做从前,谢知微少不了耳提面命,谆谆教导,但现在他只是个玩物,自然不能对魔尊做出那等冒犯的行径。
在恰当的时机到来之前,谢知微不想让沈从鸿知道谢长乐内里的芯子已经换了,一来他有必要搞清楚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事,沈从鸿对宠物不设防,更方便他行事,二来……
谢知微深吸口气,师父与弟子做那档子事算什么?!他还要不要脸了?
他敛下目光,心平气和:“尊上。”
“不对……不对,不要叫这个。”
沈从鸿不自觉地用上了几分力气,乌目缀着湿意,神色间俱是哀求。
谢知微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他压下火气,思索一番,试探:“鸿儿?”
话音未落,胸口一痛,沈从鸿竟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似是不满足于此,还要往他的颈间凑,跟幼犬一样四处乱嗅,泪珠要掉不掉的,做足了可怜姿态。
谢知微叹了口气,揽着他到榻上去了。
他身体还没恢复完全,没法久站,更何况还要撑着个大男人,那男人还跟没有骨头似地往他身上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必须得把这小徒儿掰回正道。
沈从鸿依偎在他的旁边,除了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外,再无其他动作。
谢知微感受着身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侧身撑头打量着沈从鸿的容貌。
沈从鸿难得安稳,眉间郁郁消散了不少,倒是有几分从前的样子了。
唉,怎么会这样?
谢知微叹气,这些天他都快把上一辈子的气也叹完了。
沈从鸿不来的那些日子,谢知微也没闲着,将自身的情况了解了个透彻。
如今的他身处九州大陆的极西之地——荧惑海,此处并非真实海洋,而是一片由荧惑星辰化作的赤土,一草一木皆蕴有星辰之力,修者久居便会陷入时空漩涡,认知颠覆,神魂扭曲,心魔骤生,魔人进来了也不好受,且此地资源寥寥,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丁点有用的东西,自然荒无人烟。
沈从鸿见此地适合心魔道修炼,又远离人群,便在这里建起了诸妄宫,诸妄宫内灵气聚集,如有实质,恍若桃源仙境,宫外寸草不生,了无生机。
想要出宫还得得到沈从鸿的允许,得他庇护信物才能离开。
谢长乐出自谢知微谢家的旁支,百岁之内突破到金丹,小有所成,即使称不上绝世天才,也能称得上是天赋异禀。
只可惜心术不正,一心想要走捷径,去了一趟门派大选后便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遂背弃宗门,投入了沈从鸿麾下。
说来也巧,谢长乐也是玄天宗的弟子,而玄天宗正是沈从鸿身为主角原本应当进入的门派——二流门派。
原文中,沈从鸿便是在玄天宗挖掉灵根,沦为废人的。
而上辈子,谢知微为免夜长梦多,直接将尚在襁褓中的沈从鸿接回九天剑宗,亲授修仙之道,连引气入体都是他帮着来的。
沈从鸿少年老成,小小年纪就有看破红尘之感,对师尊以外的人和物都漠不关心,唯有见到谢知微时才略有笑意。
不愧是主角,心性上等,目标坚定,一门心思只放在修炼上,又懂得尊师重道,这怎能让他不为之欣喜?
只要给沈从鸿足够的时间,假以时日,定能成仙,而他也能从这个世界解脱。
……就是太粘人了点,连束发都要师尊帮忙,这怎么能行?
自师尊陨落后,沈从鸿许久不曾睡得这般沉,哪怕是累得不行了,也睡得极不安稳,心魔随时伺机而动要将他侵蚀殆尽。
空气中隐隐飘来一丝极淡的、带着冰凉的微苦干香,恰似师尊最爱的初雪新茗,这香气如谢知微本人一般飘渺无痕、不染尘埃,稍不留神便会悄然弥散,了无踪影。
沈从鸿眨了眨眼。
谢知微斜倚在云榻上,以手支颐,眼眸轻阖,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安静的影子,听见动静时微微颤动,眼见就要醒来。
另一只手还被沈从鸿紧紧攥着不肯放开,谢知微无法,只好将就着睡下。
谁让他现在毫无修为,废人一个,连打坐入定都省了。
过去他为了保护沈从鸿,也为了能在剑道上日渐精进,几乎不曾有过睡眠,现在倒是能像个凡人一样好好睡上一觉了。
沈从鸿醒了他知道,但是他懒得搭理。
这小子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一见面就碎他金丹,谢知微现在跟这小子没好话说。
现在是心魔境还是现实?沈从鸿犹豫了,带着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试探,轻唤了声:“……长乐?”
谢知微掀开眼皮,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又被他垂下眼帘妥善掩藏。他微微低头,用一种沈从鸿从未听过的、全然顺从的语气轻声道:“尊上,奴在。”
他不习惯在沈从鸿面前当个玩物,一时半会还没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