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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铁甲归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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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烈在马背上大喊:“将军!”
许又瑾听到左将的喊声,却没停下挥剑的动作,稳稳挡住一记刺向身旁骑兵的重枪。
一阵剧痛袭来,许又瑾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副将和周烈两人脸色煞白地朝自己奔来。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直插胸口的箭矢,轻甲的前襟洇湿一大片红,比剑穗还要红。他后知后觉地扯了扯嘴角,身形一晃,被赶过来的周烈一把扶住。
“将军……将军,你撑住,我马上带你回营地!”
周烈的嗓子喊劈了,这个平日里吼一声都能震退三百敌兵的悍将,此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扑过来时几乎是摔跪在地上的。
许又瑾抬手,按住周烈颤抖的手臂。
“慌什么,又不是……没中过箭。”
他试图站直身子,胸口立刻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黑了一瞬,耳边也嗡鸣不断。周烈慌忙架住他,掌心触到他后背的衣料,全湿透了,冷的汗,热的血,红得让人发慌。
“阿布耶津……”许又瑾咳了一声,喉间腥甜翻涌,“人呢?”
“跑了!”副将红着眼嘶声道,“那杂碎放完冷箭就带着亲卫往北逃了!末将已派人去追——”
“记得活捉。”
许又瑾视线开始模糊,远处横陈的尸体,插在地上的断枪,此刻都被蒙上一层模糊的血雾,他用力闭眼再睁开。
“传令……收兵,清点伤亡,加固防线。”每个字都耗着力气,但依旧清晰,“阿布耶津此败,三月内无力再犯。抓紧时间……修整。”
周烈的眼泪砸在沙地上,又立即被吸干,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坑。“将军,你别说话,我们先回营……军医!军医呢!”
担架来了,许又瑾被小心放上去时,听见木质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铅云低垂,明明太阳才刚出来。
真奇怪,胸口的伤火烧火燎的,意识却开始不断往冰冷的地方下沉。像一步步沉进深海,岸上的声音越来越远。
某一瞬间,许又瑾忽然想起京城。
不是想起战事,不是想起圣旨,是想起一个很寻常的午后。许家庭院的梧桐开花了,他那个总是安静待在房间里雕刻小物件的弟弟,难得主动走到他书房门口,手里攥着一截刚折的花枝。淡黄色的梧桐花,一簇簇的,很是好看。
“兄长,”少年时期的许又柯声音清脆,“梧桐开了。”
他当时在批军务文书,只“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等我回去……许又瑾在渐沉的黑暗里想,等我回去,要好好看看那梧桐,还要考查小柯练剑呢……
京师长安,许府书房。
许又柯心猛地一跳,握着刻刀的手一时没把握好力度。
锋利的刀尖偏离了木纹,在即将完成的木雕脸颊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刻痕。
他怔怔看着手中的木雕,那是他凭着记忆雕刻的兄长,甲胄未卸,眉眼间带着惯有的沉静,只差最后打磨眉眼那一点弧度。可这道裂痕,从颧骨斜划向下颌,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不知哪里传来乌鸦凄厉的啼叫,一声又一声,直叫得人心头发慌。
许又柯缓缓放下刻刀,掌心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许又瑾意识浮浮沉沉,自己好像一片羽毛在泥潭里打转。嘈杂的人声,军医急促的呼喊和针刀碰撞的叮当声,都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变得朦胧而遥远。
“贯穿伤,大出血,需要立刻止血……”
“将军,将军您能听见吗……”
他睁不开眼,却能清晰地“看见”一些破碎的画面:不是西北常年呼啸的风沙,而是明亮的白灯,手指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空气中飘浮着的咖啡与旧书的味道。
还有一个蜷在沙发上睡着的身影,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手里还松松握着一把刻刀。
小柯……
这是又做梦了?已经连着好几天晚上都是这样的梦境了。
小柯,这个名字在心里滚过,带着电流般的战栗,劈开了混沌。
不是“弟弟”。
是许又柯,是他的小柯,是他跨越了数据与生死,拼命想要带回现实的那个人。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名为“许又瑾”的堤坝,边关的风沙、许府的梧桐、冰冷的虎符、温热的木雕……所有这些属于“许将军”的记忆碎片,被更庞大更鲜活的记忆洪流席卷覆盖。
他是晏守白。
他为了把困在游戏里的许又柯带出去,强行进入系统,触发了该死的BUG。这是第几个副本了?古代战争?系统为了阻止他,消除了他的记忆,把他变成NPC,变成将军,变成……一个即将死去的兄长。
“不……我还不能死……”
他猛地呛咳起来,腥甜涌满口腔。
“将军!将军醒了!快,药汤!”
苦涩的液体被灌入喉中,短暂地拉回了一丝力气,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榻边泪流满面的兄弟。
“纸,笔……” 许又瑾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风箱。
“将军,您需要休息……”
“纸笔!” 他用尽力气低吼,伤口因此崩裂,更多的血渗出绷带。副将不敢再劝,颤抖着取来。
许又瑾,不,是晏守白,他握住笔,手指因为失血过多和胸口的剧痛感抖得厉害。墨汁滴在信笺上,晕开一道脏污的痕迹。
他不在乎,他要写下来,趁着他还是“许又瑾”,趁着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他要给小柯留下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印记。系统可以清洗他的记忆,可以让他死,但不能抹掉他存在过的证据。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歪斜却决绝的字迹:
“小柯,西北太荒凉了,不及你当年赠我那个海豚有温度。”
他停下笔,侧头一咳,带着血沫,继续写:
“系统出现BUG,恢复记忆,即入死局,勿被它带偏了……”
视线开始涣散,他咬破舌尖,用痛楚换来最后清明,重重写下最后几个字,几乎戳破纸张:
“晏守白。”
不是兄长许又瑾,是晏哥晏守白。
狼毫从指间滑落,他重重倒回榻上,望着帐顶晃动的阴影,仿佛又看见了那片数据构成的虚假的星空,还想和小柯一起看看大漠的星空呢,那么亮,那么美。
晏守白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扬起。
小柯,下次,一定要陪着你,还要看你新雕刻的东西。
下次,要记得找到我啊。
帐外,北风呜咽,卷起西北今冬的第一场细雪,覆盖了营帐,戈矛,和刚刚踏出营门,正振翅南飞的那只矛隼。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信上最后那句有关“系统”的笔墨,正慢慢消散,再无人可探。
黄昏之际,那只惯常神俊的海东青,几乎是坠落般砸在许又柯窗台。羽毛凌乱,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腿上绑着的信筒异常沉重。
许又柯解下,展开。
最先落入眼中的,是最后那力透纸背、几乎不成形的三个字——
晏守白。
他瞳孔骤缩,猛地捂住嘴,才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视线模糊地向上移,掠过那些字句,最终定格在开头那句关于“海豚”的话上。
那是只有他和晏守白才知道的东西,信纸从他颤抖的指间飘落。
窗外,京城灰白的天光,冷得刺骨。
京城,皇宫,景仁殿。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是第二日清晨送到的。元景帝看完,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镇西将军……”他放下奏报,声音有些哑,“以身饲敌,计擒阿布耶津,平定西北。传朕旨意:追封镇国公,谥号‘忠武’,配享太庙。”
大殿里一片死寂,文官队列中几个与许家交好的老臣红了眼。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沉痛:“陛下,许将军以身殉国,实乃……实乃国朝之殇。然西北初定,突厥王庭更迭,还需善后。”
“准奏。”皇帝揉了揉眉心,“着令副将周烈暂代西北军务,扶植突厥大王子继位,签订永世盟约。条款……就按许卿生前所拟的那份。”
他顿了顿,看向殿中某个垂首站立的身影。
“许少卿。”
许又柯出列,官袍下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你兄长灵柩已在回京途中。”元景帝的声音温和了些,“镇西将军为国捐躯,朕心甚痛。准你暂卸光禄寺闲职,于府中静养,等候灵柩回京。”
“臣,”许又柯伏地,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谢陛下隆恩。”
许府,许夫人坐在正厅的黄花梨椅子上,手里攥着一封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家书,这是许又瑾先前寄回的,信里只简单说西北风沙大,但还能适应,让母亲多保重身体。信纸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毛。
许太师背着手在厅里踱步,脚步又急又重。这个一辈子讲究风度仪态的世家家主,此刻鬓角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多了许多。
“忠武……”他喃喃重复着皇帝赐下的谥号,忽然惨笑一声,“我宁可他要个‘全’字!”
许母猛地抬头,眼泪终于滚下来。
管家红着眼眶进来,低声禀报:“小少爷从光禄寺回来了,直接进了自己院子,说……说想一个人静静。”
许太师停下脚步,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长长叹了口气。
“让柯儿静一静吧。”许母擦着泪,“那孩子……从小最黏他哥哥。”
七日后,潼关。
西北军护送灵柩的队伍在此歇脚,周烈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那具覆着白布的棺椁,拳头捏得咯咯响。右将黄严走过来,手里拿着刚收到的朝廷文书。
“小左,陛下旨意,让我们扶植突厥大王子。将阿布耶津押解回京,秋后问斩。”
周烈没回头:“大王子那边怎么说?”
“很配合,他说将军生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曾言‘若他日你主草原,望勿使边关再起烽烟’。”黄严声音低下去,“大王子的意思是,愿意签三十年不犯边界的盟约,开放五处互市。”
“三十年……”周烈扯了扯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咱们将军用命换来的,就值三十年?”
“小左,”黄严急道,“慎言!”
周烈不说话了,他望着窗外,关中平原一片葱郁,远处官道上,有农人赶着牛车慢悠悠走过,应该是要回家陪家人吃饭吧。那么寻常的景象,可那个本该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看着这片太平景象的人,却躺在楼下那具冰冷的棺椁里。
灵柩抵达京师的前一天,许又柯独自去了城外的报国寺。
他没进入大殿,只是在寺后的古柏下站了很久。住持远远看见他,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没有上前打扰。
傍晚回府时,管家说宫里又来了赏赐,绫罗绸缎,金银玉器摆满了前厅。许又柯看也没看,径直回了自己院子。
他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那封染血的绝笔信。
晏守白。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眼底。
窗外,暮色四合,京城的夜空难得清明,能看见几颗闪烁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