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潇潇春酒

1、沉默

　　雨点密集地砸在摄影棚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上，声音沉闷而急促，像无数细小的鼓槌敲打着紧绷的帆布。
　　综艺《杏林之光》最后一期录制终于结束，喧嚣褪去，只剩下器械归位的碰撞声和工作人员疲惫的招呼。
　　苏洛站在出口的阴影里，微微松了口气。录制期间无处不在的强光灯，即使经过滤光处理，依旧让她暴露在外的苍白皮肤感到一阵阵灼痛般的敏感。
　　她习惯性地将宽大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几缕银白色的发丝垂落在颊边。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身影。莫疏，她的搭档，作为西医代表，和她一起合作了三天。
　　三天紧密的医疗任务合作下来，苏疏对这个名字的主人，依旧感到一种近乎神秘的疏离。
　　莫疏正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检查自己那个从不离身的银色金属箱。她身形挺拔，穿着实验室里常见的那种剪裁利落的白色研究服，在一群穿着休闲装准备散场的工作人员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件被错误摆放的精密仪器。

　　棚顶一盏未关的工作灯斜斜投下光线，恰好掠过莫疏低垂的脖颈。就在那一瞬间，苏洛的目光凝固了。
　　莫疏后颈的发际线下，靠近颈椎顶端的位置，一小块皮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金属的冷白色泽，与周围自然的肤色泾渭分明。那绝非胎记或疤痕，它的边缘过于规整，带着一种冰冷的几何感，微微凸起，形成一个极小的、硬币大小的圆形区域。中心似乎还有一个更细微的、深色的点，像微型接口。

　　苏洛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什么？一种罕见的植入式医疗设备？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鬼使神差地，她向前挪了一小步，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欲，轻轻抬起。

　　就在她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块异样皮肤的前一刹那，莫疏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她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转过身，一手死死护住自己的后颈，另一只手几乎是本能地、带着防御性的力道挥开了苏洛伸出的手。她的动作精准、迅猛，带着实验室里处理危险试剂时的决绝。

　　“别碰！”莫疏的声音响起，比棚外的冷雨更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精密扫描仪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苏洛惊愕的脸庞，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不是愤怒，更像是某种精密仪器突遭外力干扰时瞬间的紊乱和受惊，如同烧杯在剧烈震荡中即将倾覆。

　　空气瞬间冻结。雨声似乎被隔绝在外。苏洛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被挥开时那一下不算重却异常清晰的触感。她看着莫疏眼中那罕见的、一闪而过的类似“惊恐”的裂痕，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封般的戒备覆盖。
　　莫疏的生物芯片很大程度上是和她的大脑“共生”，经年累月的实验课题让她一开始只会用做实验的思维去处理人际关系——评估风险，计算得失，隔绝干扰。主动社交？在她看来，那要么是冗余的低效行为（没必要），要么是她程序库中尚未载入的复杂指令（不会）。
　　此刻，核心秘密暴露的风险，无疑触发了她防御系统的最高警报。

　　苏洛的心沉了下去。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不是针对她，而是那种被世界粗暴窥探到最脆弱秘密时的应激反应。
　　她曾无数次在镜子里见过相似的惊惶:在儿时，以及不堪回首的青春期……
　　她缓缓收回手，指节微微蜷起，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柔软：“抱歉…我…我只是看到…那里好像有点特别？我……我唐突了” 她小心翼翼地挑选着措辞，避开任何可能引发对方“逻辑防御”或“威胁评估”的词汇。

　　莫疏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护住后颈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紧紧锁着苏洛，里面复杂的计算程序仿佛在高速运转，评估着苏洛话语的真实性、意图的危险等级以及最佳的应对策略。
　　最终，那层坚冰般的戒备并未完全融化，但她护住后颈的手微微松动了一丝，身体那种箭在弦上的紧绷感也稍稍退去。
　　她没有回答苏洛的问题，只是极其生硬地转开了视线，投向棚外瓢泼的雨幕，声音平淡无波。
　　“雨很大。该走了。”
　　这是典型的转移话题，一种她掌握的为数不多的、用以规避直接冲突或暴露弱点的“人际协议”。

　　苏洛敏感地捕捉到了这刻意的回避。她太了解这种回避背后隐藏的沉重。童年的孤独书页里，每一行字都教会她解读沉默的重量。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她默默撑开自己那把宽大的、有着特殊UV涂层的深色遮阳伞，走进雨幕。

　　冰冷的雨点立刻在伞面上敲打出细密的鼓点。苏洛走到莫疏身边，没有丝毫犹豫，将伞面稳稳地向莫疏的方向倾斜过去，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更多的雨丝瞬间打湿了她自己单薄的肩头，布料颜色迅速加深，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片沁骨的凉意。

　　莫疏显然察觉到了伞面的偏移和落在苏洛肩上的雨。她侧过头，视线落在苏洛被打湿的肩头，又缓缓移到她平静的侧脸。那双总是理性分析数据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小石子，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关于伞的受力平衡，也许是关于避雨效率的最优解，但最终，她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份倾斜的遮蔽，身体却下意识地、微不可察地向苏洛这边靠拢了极其微小的一步。
　　两人在沉默和雨声中，走向节目组安排的接送车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