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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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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胎珐琅落地钟走表的机括声,在厅中徐徐回荡。
云岫以指腹试了试汤钵的温度,支身跃起,在绒绒的氍毹上来回踱步。
待了一个时辰未等到沈绎,沈构打了灯笼去风松馆请他。
好半晌都未回来。
晚边时又新落了雪,朔月彻照得窗沿亮堂堂的,间或能瞧见些许辨不出名字的小雀儿,散抖着羽毛,争逐于一片白茫之中。
不知是她第几回去觑表盘时,木门轻盈“吱”了一声。
沈构将掐熄了的戳灯撂回座子后,垂目在解裘衣领口的压襟。
屋内暖气烧得稀薄,攒在他眉边的雪头子一时尚未消掉,随着他轻幅的颦蹙绵绵坠下。
他有一身雪天里沾来的寒气,故而搭了狐裘也没有直接近桌子,在盥洗盆旁停留了许久。
沈绎没有接踵进来。
看来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攒了一下眉心,犹疑着正要开口。
沈构就在她椅后轻扶了一下,借帮她正椅子的动作,轻声道:“没在,吃吧。”
这么多天的相处,她虽不清楚他们父子间如是关系的原因,却也明白沈构对此刻的重视。
菜品反复热了几遭,漫长地等待间隙他也似乎也习以为常。若非是时间太晚,一直在默认对方是有公差在身,连前去探看都觉得是在打搅。
她不理解,既然来不了,差人打个招呼也并非是一件难事,平白将别人晾在这里,与糟蹋心血有什么区别?
于是不由得,她神色有些不虞,待沈构坐下了,便转头看向对方。
为了不引沈绎起疑,排碗筷的时候刻意没添她的用具。
——沈构宽慰说父亲会走得很早,他可以留下配她慢慢吃。
这下倒是不必刻意留了。
他整个人有种道不出的平静,次第将竹箸、瓷碗、骨碟在她身前摆好,问:“我帮你打汤?”
这是一个问句,但他显然没有做任何被拒绝的准备,在发问的下一刻,就很矛盾地又将汤碗端了起来。
她陡然瞧着,莫名也感觉心底哪一块跟着坍陷了一点儿,竟一时什么也没说出来,直直点了一下头。
顾名思义,冻豆腐,便是取豆腐在冰天里冻上一回,使其内部的水分结成冰晶,撑开原有的内部结构。待彻底冻实后,再将其放入温水之中以催融冰晶,脱水,使其成为充满孔洞的海绵结构。
云岫向来对这一口很有研究,也爱极了浸透汤汁后它层叠的口感,在沈构煨汤时,以“经验”胡乱指点了他许多。
于是一碗添下来,有些汤不似汤了。
她以筷子轻戳着豆腐上小孔,还是没忍住:“他是不是没给你留信儿啊。”
沈构布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嗯”,可他显然不想为此事停顿,“怎么样?还对胃口么?”
全盘按照她天花乱坠的要求做的,她哪里来的不喜欢的理由。
但如果他不想提,她也没有一直不忿的理由,一对长睫在灯下反复扑朔,最终选择了任他翻篇过去。
沈构那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她面前向来形同虚设。
她本就一身被人伺候惯了的劲儿,冲着这会儿他好欺负,脆叽叽喳喳地开始支使他为自己拆骨头。磨了半晌,总算把他沉闷之下的秉性逼出来,横着眉又同她相互斗嘴起来。
“让开。”她勒令,“我要盛饺子。”
本做好了还要互相纠缠一番的准备,没曾想沈构瞪她的神色闻言变了一下,似添了几分犹疑,酝酿着,吐了句:“等一下。”
他动作极其利落,只不过一个转身,次间备着的食盒便叫他拎到了桌前。
抬眸稍觑了一眼她的位置,才轻轻将笼盖揭开,取出一盏仅见一枚饺子的瓷盏。
性格所致,到了这一步他也难以坦率,奉送时没过多解释,仅别着眼睛,佯作无所谓道:“尝尝?”
一窥其形状,她便识得非是自己的手笔。但因何额外要摘出了一只,她也没啥印象。
抬眸觑了觑对方别扭的样子,迟疑地持着筷子接过,夹起来咬上一口。
咬合软些的事物,牙齿总会不经意发力得很实。
一道清脆的磕牙声“咔哒”响起。
沈构本蹐跼地盒盖都未撂下,瞧见这一幕,倒是畅快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云岫松了一会儿被咯得有些酸胀的下颌,嘴里还含着一口未尝咀嚼过的馅料,难以置信地垂眼。
馅儿里正规规矩矩地藏着一个铜板。
她垂着脸,表情随颊边散落的碎发有些瞧不清。于是突兀的阒然间,沈构还以为她当真是疼极了,薄唇轻压了一下,扶住桌面,想探下身子来瞧瞧。
“你怎么不跟我说?”
他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还以为是做的不好,很迟钝地僵住表情,“我洗了好多遍。”
和洗不洗干不干净当然没有问题!
顾忌着女儿家面子问题,她强行加快了咽东西的速度,直勾勾地抬了眼。
灯花恰在此刻炸了一下。
绰绰的灯影在少年分明的轮廓上来回偏移,她忽觉自己干涩的口腔仍残存着什么,空空地咽了一下。
她想说。
包了铜板的饺子应该混与其他一起,这样才谁都有沾上福气的机会,也会更加叫吃着的人喜出望外。
可须臾,她又反应过来,眼下沈构做得一切,其实才更让她喜出望外。
她突然觉得沈构其实真的很难懂。
终日一副万事不经心的淡漠模样,又偏偏什么都记得,什么都在意。
她只好说:“你自己的呢?”
沈构脸上些微的忐忑随这一句话稍稍一滞,他似乎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懵懂着张了一下嘴。
我没有这个习惯、有点脏、我不在乎……这些绝对都不适合回答这个话题。
于是他居然难得地言涩了。
落在桌面的指节俶尔一道轻柔的力度顶起。
借着挽入了他的掌心动作,云岫往前倾了些许。
黑白分明的瞳仁明媚、灼灼地望着他,以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指骨。
她不曾刻意屏息,故而薄薄的呼吸就着蹭动的频率,甚至能渗入他的掌中。
她认真道:“我很喜欢。”
……
她明白沈构兴致不高。
但除夕夜不做点什么,实在无趣。
在堂中翻来覆去了好一遭,可算是想起了那日央着沈构买的烟火。
不过,才刚刚被警告了不要瞎折腾,她这会儿经过沈构面前,还有些心虚。
余光乜着他专注温书的侧脸,鬼鬼祟祟地往床边靠。
“到榻上来。”沈构掀着书页,眼都没抬。
“我就拿个东西。”又补充:“不吵你。”
她历来对什么都沾些好奇,今日中意这个,明日喜欢那个,没几日就给沈构案前添了许多零碎。
一开始被威胁过全部丢掉。捱不过她难缠,沈构最终还是备了一幅箱箧给她装东西。
从练过的字帖,以废纸叠的青蛙、好看但毫无作用的瓶瓶罐罐,再到沈构觉得不配放上他书架的闲书,居然整整码了小半盒。
——也难怪沈构天天嫌她无聊。
她细细将烟火照记忆中的玩法归类了一番,正待拿起,目光却落在箱箧那空余的一角,迟疑了片刻。
铜板……要放进来么?
她适才尝试过了,只消以她的衣料严实包裹,旁人是瞧不见的。
于是很顺畅地决定:毕竟是个好兆头,还是贴身带着吧。
灯罩映出的火光在书页上扑下一个浅浅的影子,沈构正要颦眉探看,一枚色调鲜妍的纸制品递到了他眼下。
“陪我放会儿烟火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