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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箭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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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色的灯光下,映出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赵刃儿单手扶着门框,衣衫紧贴在身上,幞头不知所踪,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往下淌,在脚下积成一圈水渍。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努力地想聚起一点往日的神采。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话音未落,她身体一晃,顺着门框软软滑倒。杨静煦急忙上前扶住,入手一片冰凉的湿意,随即却感到一股黏腻的温热,那并不是雨水。灯光下,她左臂的衣料颜色深得异常,正隐隐渗着暗红。
杨静煦感觉心脏猛地一沉。
“你还知道回来?”
这句带着怨气的质问在她舌尖翻滚,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当她触到对方冰凉的衣袖,闻到那若有似无却不容错辨的血腥气时,所有准备好的冷言冷语都化作了一声压抑的抽气。
她不是在心疼,她是在恐惧,恐惧这短暂的失而复得,恐惧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竟如此不堪一击,更恐惧若再晚上片刻,见到的会不会已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撕开那被血浸透的衣衫时,她的动作带着一股莫名的狠劲,像是在发泄积压的委屈与愤怒。可当灯光彻底照亮那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她的手指却不自觉地颤抖着放轻了。
“我无妨,别怕。”赵刃儿冰凉的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腕,阻住了她到了嘴边的追问,只虚弱地摇了摇头。
“你管这叫作……无妨?”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整个人全凭一股怒意撑着精神。她努力回想医书中记载的金疮处置方法,用清水冲洗伤口,血与水混在一起汩汩而下,给人一种血要流尽了的错觉,她动作越来越缓,越来越柔。每一次擦拭都让她心头发紧,仿佛能亲眼看见利刃破开皮肉的瞬间。
赵刃儿压抑的闷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先前那些怨怼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慌与后悔。
血终于止住了,伤口因泡了太多水而泛白肿起,杨静煦将长裙剪成布条,仔仔细细地将伤口包扎起来。当一切处理停当,看着赵刃儿因失血和疲惫沉沉睡去,杨静煦才允许自己泄去所有强撑的力气。她颓然坐在榻边,望着那张全无血色的脸,心中一片茫然。指尖轻触对方冰凉的手背,一串滚烫的泪无声滑落,跌入满地的清辉中。
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再需要这份温暖,可当风雨真的来临,她才绝望地发现,自己依然贪恋这点星火,哪怕它随时会熄灭,哪怕它伴随着谎言与危险。
夜雨未停,她的内心,比这风雨之夜更加混乱不堪。
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午后。
赵刃儿睁开眼时还有些迷茫,眩晕和无力感一起袭来,她又疲惫地闭上眼睛,蓦地她想到了什么,忙向周围看去。
杨静煦背对着床榻坐在一边,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搅在一起,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她又看向自己的身体,湿透的衣服被换掉,现在身上穿的是一件素白短衫,左臂袒露着,伤口被整整齐齐的包扎好,白色的布条透出伤口的轮廓,却没有血迹渗出。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在榻上摸了起来,手触到匕首的瞬间,才算松了口气。
“你醒了。”杨静煦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赵刃儿挣扎着想坐起,扯动了左臂的伤,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杨静煦听到声音回过头,睁圆了眼睛地瞪着她,但那眼圈红通通的还漾着水光,非但不教人害怕,反倒更惹人怜惜。
赵刃儿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想给她擦一下眼睛,杨静煦侧着脸躲开了,眼神却仍恶狠狠地瞪着那人。
赵刃儿避开那道过于清醒的视线,低声解释:“前日接了笔单子,要送一批布料出城,回来时在城外遇上流匪……”
“流匪?你失踪了两天,”杨静煦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怒火,“第一天送布料,第二天遇流匪?”
“货物被劫,我追了一日……”
“追到需要以命相搏?”杨静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你左臂的伤,是箭伤,既不是贯穿伤,也没有箭镞留在里面,是你自己切开伤口把箭头挖出来的吧,我问你,是多少绸缎值得你这样?”
她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到窗前,背对着赵刃儿,日光勾勒出她紧绷的侧影。
“你知不知道这两日我是怎么过的?”她的声音像绷紧的弦,“第一夜,我等你整夜。第二夜,我听着暴雨……”
她突然顿住,肩膀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良久,她缓缓转身,脸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平静:“此刻,请你告诉我真话。这两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赵刃儿垂下眼帘:“追流匪。”
杨静煦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她突然抓起案上的杯盏,狠狠摔在地上。
“够了!”
瓷片四溅,清脆的碎裂声在室内回荡。
杨静煦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赵刃儿,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吗?”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射伤你的箭是三棱带倒钩的,那是军中才有的,什么样的流匪会用这样的箭!”
她一步步逼近榻前,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在这里担惊受怕了两天两夜,不是要听这些漏洞百出的谎话!”
赵刃儿抿紧嘴唇,依旧沉默。
这沉默彻底激怒了杨静煦。她猛地扬起手,却在目光触到赵刃儿受伤的左臂时硬生生停住。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剧烈颤抖着,最终狠狠砸在旁边的床柱上。
“好,很好。”她连连点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声音却依然带着刺骨的冷意,“你宁愿编这些可笑的谎话,也不愿对我说一句真话。”
她后退两步,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脊背。
“既然你这么想瞒着我,那就继续瞒着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步伐踉跄而沉重,像是踩在自己无处宣泄的愤怒与委屈上。
赵刃儿猛地从榻上起身,左手精准地攥住杨静煦的手腕。
“别走。”
这两个字带着她从未示人的脆弱,像是从伤口深处渗出的哀求。
杨静煦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她何尝不想留下,可那些拙劣的谎言像冰锥刺在心上。就在她要挣脱的瞬间,眼角瞥见赵刃儿左臂绷带上渐渐晕开的血色。
那抹鲜红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的怒火。
她缓缓转身,眼底的愤怒已被复杂的心疼取代。
“松手,”声音依旧冷淡,手却已经扶住赵刃儿摇有些站不稳的身子,“伤口又裂开了。”
情绪转变得让人猝不及防,赵刃儿怔怔地望着她,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看什么?”杨静煦避开她的视线,扶着她坐在榻上,熟稔地拆开染血的绷带,她的动作细致入微,语气却依然带着十足的冷意,“我并未原谅你。”
“但你要是因失血过多而……”话头突然停住,她没办法说下去。
新的绷带仔细缠好,杨静煦起身欲走,手腕又被轻轻拉住。
“对不住。”赵刃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累你担心了。”
杨静煦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对方因失血而苍白的唇上。那些未解的谜团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但此刻,她没得选。
“现在除了真话我什么都不想听。”
她抽回衣袖推门而出,却在门外停下脚步。
她坐在门口石阶上,任由渐冷的夕阳将影子拉长。身后门内寂然无声,仿佛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扇木门,而是一整座沉默的冰山。
暮色渐浓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领狐裘落在杨静煦肩上,将浸骨的冷意隔在外面。赵刃儿在她左手边坐下,衣裳已重新理妥,手臂的伤藏在层层布料下,若非面色依旧泛着苍白,几乎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我不在的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杨静煦把头埋在两腿间,不肯理她。
“可是我饿了,”赵刃儿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却故意拖出委屈的调子,“从昨日清早到今天,我只吃了一餐,现在身上都没力气了。”
杨静煦猛地抬起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狠狠瞪着她。
“我现在说的,可都是真话。”赵刃儿眼里盛着笑,脸上却摆出无辜的神情。
厚,颜,无,耻。四个字在杨静煦脑子里反复打转。她用力按捺住想动手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等着!”
被威胁的人半分不慌,因为肩头那一领带着体温的狐裘沉甸甸压着,倒让她坐得愈发稳当。
杨静煦从书阁侧面的回廊绕出来,手里端着个瓷碗。她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不情不愿地递过碗,眼睛只盯着脚下的地板,偏不肯看人。
赵刃儿用右手接过碗,里面是稠稠的杂米粥,触手还带着些烫意。她瞬间明白了——杨静煦那双红眼睛,或许并非因为哭泣,而是守着炉火久了熏的。一股涩意漫上心头。
见那人半天不动,杨静煦忍不住又抬眼看过去。
那人右手端着碗,夕阳落在她脸上,笑得既无辜又欠揍。她朝左边歪了歪头,用眼神向杨静煦示意——左手有伤,动不得。
“你!”杨静煦气血直冲头顶,脸颊都涨红了。
“得陇望蜀!”
“得寸进尺!”
“厚颜无耻!”
杨静煦好恨,恨自己没多学几句市井里骂人的话。她憋得脸红脖子粗,恨不能跳起来打人。
最终,她还是狠狠跺了下脚,认命般走过去,重新在台阶上坐下,接过了瓷碗。
赵刃儿被她逗得乐不可支,憋笑憋得两颊发酸。见她接过碗,连忙张大了嘴。
碗里的粥还烫着,用勺子一搅,热气就腾腾地冒出来。杨静煦在心里暗暗念叨“烫死你才好”,手上却忍不住多搅了两下,甚至舀起一勺后,还下意识地多吹了几口气。
热粥喂进嘴里,米几乎都熬化了,绵密温软。赵刃儿满意地抿着,一双笑眼一会儿瞟瞟粥碗,一会儿落在杨静煦烧红的脸上。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杨静煦又去盛了一碗。先喂了那人一口,那人含着粥说不出话,只抬着下巴朝她示意。杨静煦自己也吃了一口,温热的粥带着淡淡的香甜,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心口,渐渐漫遍四肢百骸。她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整个人都平和下来。
忽然一阵秋风吹过,淡淡的凉意拂过脸颊,把最后一点嗔意也吹散了。
赵刃儿把狐裘往两边摊开,两人一起裹了进去。彼此的体温交织着,头挨着头,共用一个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剩下的粥。
至少,人回来了。至少,她还活着。
至于其他的,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