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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理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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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刚过,杨静煦便醒了。她简单梳洗后,轻手轻脚地来到赵刃儿房前。
柳四娘正从里面出来,低声道:“天亮时热退了一些,喂她喝了些水,现下刚睡着。”
“多谢四娘,我去看看她。”说着,她轻轻推开了房门。
这时,前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杨静煦停下脚步,戒备地听着前院的动静。
张一娘快步走来,神色凝重:“县衙来人了,要查新入籍的人口。”
杨静煦立即挪步:“我过去。让阿刃好好休息,别惊动她。”
前院里,两个皂吏正在翻查户籍册子。贺三郎在织机旁检查机杼,二娘在晾晒药材,四娘则隐在屋脊背后——所有人都在暗中戒备着。
年长的皂吏打量着杨静煦:“你就是刚来洛阳的杨明月?”
她立刻露出怯懦的神情,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是……民女杨明月。”说着,还往张一娘身后缩了缩。
年轻的皂吏突然厉声道:“有人报官说你们藏匿逃奴!”
“逃,逃奴?”杨静煦像是被吓到了,眼圈瞬间红了。
“公人明鉴!明月虽是投亲,可也,也是清白人家的娘子……”她仿佛想到了伤心事,立时哽咽起来,“爹娘都走了,就剩我一人……”眼泪说来就来,顺着脸颊滑落。
这番表演让众人都呆住了。贺三郎差点被口水呛到,二娘晾晒的手停在半空,连张一娘都有一瞬失神。
年长的皂吏语气软了几分:“你姨娘说你从长安来的?”
“是……”杨静煦抽泣着,“我阿耶原是西市绸缎商人,去年冬天染了病,不过月余他就……”她越说越伤心,泣不成声。
张一娘连忙拍着她的背:“公人也看见了,这孩子一提爹娘就哭个不住,公人稍等,我这就去取公验文书。”
“不必了不必了。”年长的皂吏连连摆手,“看来是场误会。”
送走皂吏,院中一片寂静。杨静煦直起身,揉了揉脸颊,轻轻拭去泪痕。
贺三郎张大嘴巴:“我的天……”
二娘轻笑:“我差点都信了。”
后院的门被推开。赵刃儿脸色苍白地虚扶着门框,声音低沉喑哑:“我听见……”
“已经没事了。”杨静煦立即上前扶住她,伸头去探她额头,“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赵刃儿仍不放心地看向张一娘,见对方点头确认,这才松了口气。
“我扶你回房。”杨静煦轻声说,“你放心,我能应对。”
杨静煦扶着赵刃儿回房,按着她瘦削的肩头,引她在草荐上坐下。
“退热前不许出这房门。”杨静煦的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心疼。她转身倒了碗温水,递过去时,指尖触到对方掌心因常年握刀而生的薄茧,心里一刺。
赵刃儿接过陶碗,仰头饮下,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线,喉间吞咽的动作都透着力竭后的虚软。可放下碗,她开口却说:“下次再有人来查问,让一娘知会我……”
“知会你做什么?”杨静煦轻声打断,语气冷冷的,“让你强撑着起身,拿着你的匕首瞪他们,还是索性拔刀相向?”
赵刃儿抿紧苍白的唇,沉默了。这的确是她惯常的路数,要么威慑,要么清除。她只是再不能忍受,像当年那样,因自己的无力,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坠入险境。那种刻骨的恐惧,早已越过□□的疼痛,成了驱动她的本能。
杨静煦在她身边坐下,拿起昨夜谢二娘送来的干净布带和伤药,示意她侧身。“阿刃,把外衫褪下些,该换药了。”
“娘子,”赵刃儿低声道,“我自己来便好。”她记起昨日杨静煦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还有她绷紧的背影,实在不忍再让她面对这伤口。
“转过去。”杨静煦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她总是能这样轻易地“制服”这个人。
赵刃儿终究依言侧过身。左臂对着她,缓缓褪下半边衣衫,露出缠着绷带的臂膀。薄薄的绷带下,是一团略微泛黑的草药。
杨静煦深吸一口气,动作极轻地解开旧绷带。当敷着的草药被取下,那个狰狞的红色血洞完全暴露在眼前时,她的呼吸还是骤然一滞。伤口周围的肌肤又红又肿,还带着灼热感,显然炎症未消。
她用沾了烧酒的软布,一点点擦拭伤口周围凝固的血污,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疼吗?”她问,随即用一根手指点在赵刃儿的唇上,轻声补充,“不许说‘无妨’。”
淡淡的酒香从杨静煦指尖漫开,赵刃儿心神微颤,愣了片刻才道:“不疼。”
杨静煦擦拭伤口的手顿了顿。“撒谎。”她的指尖轻轻按在伤口边缘发烫的皮肤上,“这里是热的,是肿的。身体的感觉骗不了人。疼就是疼,为什么不能说?”她的声音沉了沉,“阿刃,承认疼痛,不代表承认失败。你不是在向我汇报任务,我只是在问你……你自己的身体,此刻究竟是什么感觉?”
赵刃儿垂下眼睫,望着草荐上的纹路,仿佛那上面写着答案。“说了,也无用。”她早已习惯独自消化所有负面感受,在她的认知里,暴露弱点既是致命的,也是徒劳的。
“有用的。”杨静煦的声音离得很近,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后,也掠过她心底冰封的角落,“你说疼,我才知道动作该更轻些。你说难受,我才明白你需要休息。而不是强撑着去应对各种麻烦,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独自承担。”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赵刃儿紧锁的心扉。她骤然一怔,原来杨静煦看到的,不只是她表面的伤,更是伤背后深藏着的执念。
杨静煦拿起药瓶,将药粉混入草药中细细捣碎,仔细涂抹在伤处。“阿刃,你不是一把匕首。匕首不会发烧,不会虚弱,不会在睡着时因疼痛皱紧眉头,更不会……在梦里流泪发抖。”
赵刃儿的呼吸猛地急促了一瞬。
“在我这里,”杨静煦为她缠上新的干净绷带,动作轻柔却坚定,仿佛在重新包裹她破碎的自我认知,“你可以喊疼,可以示弱,可以……不那么‘有用’。这不会折损你半分,我也绝不会因此看轻你。恰恰相反,这只会让我觉得,离真实的你更近了一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真有什么力不能及的事,我也可以帮你。”
杨静煦在她手臂上轻轻打了个结,帮她穿好衣服。而后慢慢凑近,避开伤口,虚虚地环住她单薄的身体。这是一个温柔的拥抱,不带半分其他意味,纯粹是安抚与支撑。
赵刃儿的身体先是彻底僵住,那层用来自我保护的坚硬冰壳,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随后,在这片令人安心的无条件接纳中,她一点点地松弛下来。她依旧没有说话,可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弯出一道承载了太多重负和疲惫的弧度。她甚至下意识的,将头往杨静煦的方向偏了偏,用侧脸去触碰她的发丝。这是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依靠姿态。
杨静煦感受到怀中身躯从戒备到放松,甚至开始尝试依赖的细微变化,知道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正在被缓慢而坚定地融化。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听着彼此交融的呼吸声。这一刻的宁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相拥的时光在寂静中漫过许久,直到外间传来送货郎呼呼喝喝的吵嚷声,两人才似从一场沉梦中惊醒般,缓缓松开了些。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便慌忙错开。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微妙的羞赧,却又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余温,缠得人心头发软。谁都没说话,却都默契地觉得,方才那个拥抱,短一分则浅,长一分则灼,偏偏停在这一刻,留下满室意犹未尽的缱绻。
杨静煦脸颊悄悄泛起热意,指尖还残留着对方单薄衣衫下的体温。她清了清嗓子,起身从墙角竹篮里翻出一团缠得乱糟糟的废旧丝线,低头摆弄起来,试图掩饰那份突如其来的局促。
赵刃儿的脸颊也透着薄红,方才松弛下来的肩背又绷紧了些许,却没有移开身子,只是目光落在杨静煦捻着丝线的手上。那团线缠得很紧,青的、黑的、白的丝线绞在一起,找不出一个头绪。
“这是……”她忍不住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刚放松过的微哑。
“闲来无事,理理它。”杨静煦指尖灵巧地挑开一个结,语气故作平淡,“以前在长秋监时,跟着一位老宦官学过打络子。前日在坊中地上看见许多废弃的丝线,就想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只是搁得久了,都缠成这样了。”
她说话时,手指不停歇,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谜题。先找出最乱的那几缕,轻轻拽着线头往外抽,遇到死结便用指甲一点点掐松,再顺着纹路慢慢分开。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连带着那些杂乱的丝线,似乎也染上了几分耐心的暖意。
赵刃儿重新躺下,侧着身,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她的动作。看她先将白线理出来,一根一根顺好好,绕在手腕上打个松结。再理青线,最后理黑线,原本纠缠成一团的粗纱,竟真的在她指缝间渐渐变得服帖。分好的丝线被她并拢,用指尖搓揉着,让它们更紧密地抱在一起,然后将几条线绾在一起,起了个简单的络子开头。
赵刃儿看着看着,恍惚觉得,自己就像那团缠得毫无章法的丝线。这些年,她被仇恨、恐惧、自责、防备紧紧裹着,早已忘了原本的模样,活得像一团随时会勒死自己的乱麻。可杨静煦来了,她没有嫌这团线脏,没有怕被缠住,只是这样耐心地用她的温柔和坚定,将那些拧巴的结一个个解开,将那些散乱的缕一根根理顺。
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心里慢慢变化,就像那些被搓揉在一起的丝线,开始有了新的形状,新的温度。
“这样……能做成什么?”赵刃儿轻声问。
杨静煦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着笑意:“或许是个装玉佩的络子,或许是个系香囊的绳结,谁知道呢?慢慢做着看便是。”
赵刃儿望着她指尖渐渐成形的结,又看向她含笑的眼睛,阳光透过窗纸,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个坐着捻线,一个躺着凝望,安静得像一幅不会褪色的画。赵刃儿忽然觉得,这样被慢慢理顺也慢慢改变的感觉,其实并不坏。就像此刻窗外的阳光,不炽烈,却足够温暖,一点点漫进心里,驱散了那些积郁多年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