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琴枫落寒

49、 少年中国说

　　五月的阳光，已经初具夏日的峥嵘。它不再是春日里那般温吞和暧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明亮和炽烈，慷慨地倾泻在云港三中的操场上，将红色的塑胶跑道炙烤得微微发烫，蒸腾起一股橡胶特有的、带着点化工味道的热气。

　　空气像是凝固了的、粘稠的琥珀，将数千名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包裹其中。他们以班级为单位，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像一块块被精心修剪过的、沉默的草坪。汗水，是这沉闷乐章里最执着的音符，从少年们光洁的额角、细腻的脖颈悄然滑落，洇湿了校服的领口，在后背勾勒出深色的、羞怯的地图。

　　巨大的横幅在主席台两侧垂挂下来，红底白字，像两道醒目的伤口，镌刻着“纪念五四运动九十三周年”和“激扬青春，放飞理想”的标语。字体是标准的宋体，方正，规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林未雨站在班级的队伍里，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正在持续加温的微波炉。阳光毫无遮拦地刺着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视野里的一切都带着一圈毛茸茸的、颤抖的光晕。脚下的地面传来灼人的温度，穿透薄薄的鞋底，炙烤着她的脚心。一种混合着汗水、防晒霜和操场橡胶味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她偷偷地、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已经站得发麻的左脚，像一只在危险环境中谨慎移动的小兽。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飘向了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屿。

　　他站在男生队伍的末尾，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姿态。蓝白色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总显得有些空荡，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也愈发……孤单。他没有像其他男生那样交头接耳，或者不耐烦地左右晃动，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主席台后方那面在热风中微微卷动的五星红旗，眼神空洞，没有焦点。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那高挺的鼻梁像是分割明暗的界岭，一侧是耀眼的光，一侧是沉静的影。

　　他站在那里，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维度的空间。所有的喧嚣、躁动、被强加的热情，似乎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壁垒。林未雨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是某道难解的物理公式，是某本晦涩的科幻小说里的情节，还是……他那不愿为外人道的、布满阴霾的家庭？

　　她想起期中榜单公布时，他名字后面那串引人注目的数字，以及陈露那意有所指的、关于他“家里乱七八糟”的言论。一种混合着好奇、担忧和某种莫名心疼的情绪，像细细的水流，悄然漫过心田。她迅速低下头，像是怕自己的目光会惊扰到那片寂静的领域，也怕心底那点隐秘的心思，会不小心从眼神里泄露出来。

　　“喂，未雨，”站在她旁边的渊晨，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被热气蒸腾出的蔫吧，“还要站多久啊？我感觉我快要被晒成人干了……这五四青年礼，简直就是‘五四受难日’嘛！”她撅着嘴，用手拼命在脸旁扇着风，尽管那点微弱的气流根本于事无补。

　　林未雨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她的目光掠过渊晨因为不耐而皱起的小脸，掠过前排周晓婉那即便在烈日下依旧挺得笔直、仿佛永远不会被外界干扰的脊背，掠过不远处沈墨那张即便汗湿了鬓角也依旧维持着得体微笑的脸庞……每个人，似乎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应对着这场青春的“仪式”。

　　终于，在漫长的、几乎要耗尽所有人耐心的等待后，音响里传出了刺耳的电流声，像是怪兽苏醒前的嘶鸣。教导主任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通过劣质的扩音设备，回荡在操场的上空，每一个字都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动。

　　冗长的开场白，千篇一律的领导讲话，像是念诵着某种古老的、无人理解却必须遵从的咒语。台下的人群，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有人偷偷拿出小扇子扇风，有人借着前面同学背影的遮蔽，飞快地低头喝一口水，更多的人，眼神开始放空，灵魂仿佛已经出窍，飞向了操场外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或者更远的地方。

　　林未雨感到一种深刻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这种被强制按在同一个模子里，接受统一的情感灌输和理想教育的场景，让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抗拒。她的理想是什么？她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像盘旋在空中的飞鸟，影影绰绰，却始终无法落地，化作清晰的路径。她只知道，父亲希望她学理，找个“稳妥”的工作；她只知道，自己的文科成绩似乎更有优势；她只知道，那个叫顾屿的男孩，像一道难解的谜题，吸引着她，也困扰着她。这就是她的青春吗？在迷茫中寻找方向，在规训中渴求自由。

　　就在她的思绪即将彻底飘散之际，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操场的每个角落。

　　“下面，请教师代表，高一（三）班班主任周老师发言。”

　　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能量，原本有些萎靡的队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波动。周老师，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眼睛里却总是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理想主义光芒的语文老师，快步走上了主席台。

　　他没有拿厚厚的讲稿，只是手里捏着一页薄薄的纸。他站在话筒前，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台下数千张年轻的面孔，那目光像是带着温度，所过之处，躁动不安的空气奇异地沉淀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山涧的溪流，清冽而有力地冲刷着夏日的沉闷与浮躁。

　　“同学们，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纪念一个伟大的日子。九十三年前，有一群和你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走上街头，发出呐喊，用自己的热血和激情，唤醒了一个沉睡的民族。”

　　他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呐喊，没有空洞的口号，只有平静而坚定的叙述。他讲述着历史课本上那段熟悉却又遥远的故事，却赋予了它全新的、血肉丰满的细节。他讲到那个年代青年的迷茫与抉择，讲到他们的爱与痛，理想与幻灭。

　　“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可能就是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变得更加悠远，“我们常常追问，青春是什么？”

　　操场上寂静无声，连最不耐烦的学生，也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小动作。数千双眼睛，聚焦在那个略显清瘦的身影上。

　　“青春，或许不仅仅是年龄，更是一种状态，一种精神。它是怀疑，是追问，是不愿轻易接受被安排好的答案；它是疼痛，是敏感，是午夜梦回时心底那无法与人言说的悸动和忧伤；它更是勇气，是担当，是明知前路荆棘遍布，也依然愿意为了心中的一点微光，踉跄前行的执着。”

　　林未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周老师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易地打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门。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迷茫，那些深夜里辗转反侧的细密疼痛，那些对未来的模糊憧憬与恐惧……原来，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独有。原来，这种状态，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青春”。

　　周老师微微提高了音量，他扬了扬手中那页纸：“今天，我不想说太多空泛的道理。我想和大家一起，重温一篇文章，一篇写于一百多年前，却至今读来，依旧让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的文章。”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带着古老韵律的语调，朗声诵读：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他的声音，仿佛瞬间接通了某个遥远的时空。不再是平日里讲课的温和，而是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林未雨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她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铿锵的节奏中，加快了流速，带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温度。她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

　　她悄悄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顾屿的方向。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但林未雨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脸上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淡漠，像是阳光下的薄冰，正在悄然融化。他的脊背，不知何时也挺直了些许。他依然望着远方，但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仿佛有星辰在坠落，在燃烧，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明亮的光芒。那里面有被触动的震撼，有不易察觉的共鸣，或许，还有一丝……被压抑许久的、属于少年人的热血与锋芒？

　　周老师的声音在继续，如同奔流的长河，气势磅礴：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这不再是诵读，而是一场声音的祭祀，一次精神的洗礼。那磅礴的意象，那喷薄而出的生命力，那对少年气魄毫无保留的赞美与期许，像一阵猛烈的风，吹散了笼罩在操场上空的沉闷与懈怠，也吹动了少年们心底那面或许蒙尘的理想之旗。

　　林未雨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鼻腔里泛起一阵酸涩。她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是被文字本身的力量所震撼？是被周老师话语里的真诚与期待所打动？还是因为，在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前方迷雾中，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光？那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让她在迷惘的青春雨夜里，获得片刻的慰藉和方向。

　　诵读结束了。

　　周老师放下手中的纸页，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目光里，有期许，有信任，更有一种深沉的爱。他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等待那些激昂的文字，在每个人心中沉淀、发酵。

　　然后，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嘱托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烙印在许多人心上的话：

　　“愿你们，永葆此间少年气。”

　　声音落下，余音却在热浪中盘旋，久久不散。

　　没有掌声雷动，没有欢呼雀跃。操场上是一片奇异的、庄重的寂静。每个人都还沉浸在那种被崇高感和使命感击中的情绪里，一时无法回神。

　　林未雨看到，顾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他一直仰着的头。他抬起手，用指关节极其快速地、用力地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恢复了之前那副淡漠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眼中闪烁着星火光芒的少年，只是阳光在她视网膜上制造出的幻影。

　　但她知道，那不是幻影。

　　仪式还在继续，有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声音洪亮，充满了程式化的激情。但林未雨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心里，反复回响着周老师最后的那句话，和《少年中国说》里那如交响乐般恢弘的词句。

　　“永葆此间少年气……”

　　可是，什么是少年气？是顾屿那种带着棱角的孤傲与不羁？是周晓婉那种目标明确的清醒与坚定？是渊晨那种未经世事的明朗与纯粹？还是像她这样，敏感、迷茫，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固执地守护着一点不愿熄灭的星火？

　　她抬起头，望向五月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阳光刺得她几乎要流下泪来。

　　青春是一场盛大而迷茫的雨季，而理想，是穿透层层雨幕、偶尔洒落下来的、刺目而珍贵的阳光。它照亮前路，也晒干泪水。它告诉你，即使身在泥泞，心也可以向往苍穹。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文理分科的选择会将她带向何方，不知道她和顾屿之间那模糊不清的界限最终会如何界定。

　　但在这一刻，在这被阳光和汗水浸泡的操场上，在这被百年前的文字和老师的寄语所震撼的瞬间，她愿意相信，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那股盘旋在胸口的、混杂着迷茫与期待、疼痛与希冀的气息，或许，就是周老师所说的，值得用一生去珍藏和捍卫的——少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