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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投名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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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课后,沈桐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上前请教,而是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才缓步走向正在整理书卷的谢琢。
谢琢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今日无问题?”
沈桐在他身侧停下,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纸笺,双手递上,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有。但非学问之疑,乃……时事之察。请先生过目。”
谢琢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那份纸笺上,又缓缓移至沈桐脸上。少年站得笔直,眼神清亮而坚定,少了些过去的浮躁与怯懦,多了几分沉静与……锐气。数月淬炼,这块顽铁,已初显棱角。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问:“何谓‘时事之察’?”
“学生愚钝,察觉监内似有不妥之人,行不妥之事,或与先生……亦与学生自身相关。”沈桐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此为学生近日所见所闻,及些许妄测,恳请先生指正。”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我发现了针对你(可能也包括我)的监视和阴谋,这是我查到的线索和推测,现在交给你,看你如何处置。
这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试探。试探谢琢是否真的愿意接纳他的“价值”,而不仅仅是将他当作一个需要管教或利用的麻烦。
谢琢深邃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心底。讲堂内寂静无声,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
良久,谢琢伸出手,接过了那份纸笺。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沈桐的,一触即分,却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与……异样。
沈桐手指微蜷,面上却不动声色。
谢琢展开纸笺,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工整却隐含锋芒的字迹。关于赵书吏的异常,关于神秘老头的行踪,关于“王记杂货”和聚贤茶楼接头商人的描述,以及沈桐根据这些线索,对背后可能存在的监视网络和目的的推测。条理清晰,逻辑严谨,虽仍有稚嫩之处,却已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敏锐和胆识。
他的目光在纸笺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看任何一份策论都要长。俊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悄然涌动。
看完,他将纸笺重新折好,并未归还,而是拢入自己袖中。
“你可知,跟踪窥探,擅自行动,会打草惊蛇,亦会将自己置于险境?”谢琢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不再是以往那种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更像是一种平淡的陈述。
“学生知道。”沈桐坦然道,“但坐以待毙,非学生所愿。险中求生,或有一线机会。”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学生相信,先生……不会让学生真的陷入绝境。”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试探对方。
谢琢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倔强、却又隐隐透出一丝依赖(或许连沈桐自己都未察觉)的少年,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再次泛起。
“相信?”他重复这个词,语气有些玩味,却并不冰冷,“你这‘相信’,从何而来?”
沈桐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抿了抿唇,低声道:“从……先生屡次回护而来。”哪怕那些回护伴随着冰冷的警告和算计,但终究是回护。
谢琢沉默了片刻。窗外风声更紧,天色愈发阴沉。
“纸笺我收下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此事到此为止,你勿再插手。”
沈桐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那赵书吏……”
“我自有分寸。”谢琢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转身,似乎准备离开,却又在迈步前停住,侧头看了沈桐一眼。
那一眼,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也不是戏谑的逗弄,更非单纯的漠然。那眼神很深,很复杂,像是有什么情绪在深处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下,最终只化为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近日天寒,无事……少在外面走动。”
说完,他便径直离开了讲堂,留下沈桐一人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少在外面走动?这是……关心?还是另有所指的警告?
沈桐摸不清谢琢话里的意思,但心脏却不听话地漏跳了一拍。方才指尖相触的微凉,谢琢收下纸笺时那短暂的凝视,还有最后那句似是而非的话……都让他心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冰冷的盔甲,裂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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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琢回到值房,屏退左右,再次取出沈桐的那份纸笺,置于灯下细看。烛火跳跃,映着他俊美而沉静的侧脸。
纸上字迹力透纸背,显然书写时心绪激荡。所述内容,与他暗中掌握的情况大致吻合,甚至补充了一些他未曾留意的细节。沈桐的成长速度,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
更让他心绪微澜的,是沈桐最后那句话——“学生相信,先生不会让学生真的陷入绝境。”
相信?谢琢唇角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这世上,信他畏他利用他者众,真心信他者……几何?
这傻气又执拗的小纨绔,竟将这份沉重的“信任”,如此轻易地交付于他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赵书吏……是陈明远安插的钉子,还是……那边的人也忍不住伸手了?
无论属于哪方,既然爪子伸到了他眼皮底下,还妄图窥探沈桐……
谢琢眸色转冷,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就别怪他,把这爪子……连根剁了。
只是,经此一事,他与沈桐之间那层脆弱的、由恐惧与算计维持的平衡,似乎正在被一种更复杂、更微妙的东西所取代。
那小子看他的眼神,除了畏惧与不甘,似乎多了些别的什么。而他自己……
谢琢捻了捻方才触碰到沈桐指尖的指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他的温度。
麻烦。
他闭上眼,将这丝莫名的躁动压回心底深处。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落下,即便在冰封的土壤里,也会悄然孕育,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投名状已递,信任已萌芽。前路危机四伏,而这危机之中,两颗原本迥异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靠近了那么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