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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 ...

  •   德国,柏林。

      深秋的雨带着刺骨的凉意,敲打着心理诊所厚重的玻璃窗,将窗外的城市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路程安结束了一天中最后一个远程咨询,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起身为自己倒了杯温水。

      诊所内暖气开得足,与窗外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薰气息,是他惯用的、有助于放松的雪松味。

      二十一岁那年,他毅然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断绝关系,只身来到德国。七年过去,他从一个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成长为在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生活平静,秩序井然,这正是他当初追求的自由。

      只是偶尔,在这样湿冷的黄昏,一丝难以名状的孤寂会悄然爬上心头,但很快又会被他熟练地压下去。他很少回想过去,尤其是关于那个家的部分。

      桌上的内部通讯器忽然“滴”地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他的助理丽莎。

      “路医生,抱歉打扰您。有一位新的预约客户,情况有些特殊。”丽莎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请说。”路程安抿了口水,语气温和而专业。

      “客户姓路,Lu Yuan。指名要您进行咨询。预约信息显示,他是一位钢琴家,等级很高。但是……”丽莎顿了顿,“他的紧急联系人和家庭资料栏……填的是您的信息。”

      “啪嗒——”

      路程安手中的水杯险些滑落,温水溅湿了他白大褂的袖口。一股寒意,比窗外的秋雨更甚,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Lu Yuan。

      路程远。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锁,猛地撬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匣子。

      那个比他小六岁的弟弟,那个在他少年时代,夺走了父母所有关注和宠爱的“天之骄子”,那个他曾经……不,是至今仍带着复杂恨意的、血缘上的至亲。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找到自己的?他想干什么?

      无数个疑问炸弹般在脑海中爆开,路程安的呼吸有片刻的紊乱。他强行镇定下来,放下水杯,抽纸巾擦拭着袖口,动作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路医生?您还在听吗?”丽莎关切地问。

      “我在。”路程安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预约时间是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他已经在候诊室了。我查看了日程表,您后面没有安排,所以……”丽莎的声音带着歉意,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位“特殊客户”带来的不寻常气氛。

      已经来了?路程安的心脏猛地一沉。这是有备而来,根本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属于路医生的冷静与克制。

      他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无论来者是谁,首先都是他的客户。职业道德不允许他将个人情绪带入诊疗。

      “我知道了。请他稍等五分钟,然后带他进来。”路程安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好的,路医生。”

      挂断通讯,路程安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街道。七年了,他几乎已经成功地将那段过往切割出自己的生活。

      路程远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必然要激起千层浪。

      他恨他吗?是的,那种源于少年时期被忽视、被不公平对待的委屈和愤怒,并未随时间完全消散,只是被深埋了起来。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个唯一弟弟的复杂牵挂?

      他甩甩头,摒弃这些杂念。现在,他是医生,路程远是病人。

      五分钟后,诊所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门被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助理丽莎略带紧张的脸。随后,一个极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的光线。

      路程安抬眸望去,呼吸不由得一滞。

      七年未见,那个记忆中还有些单薄青涩的少年,已经彻底长开。看似身高近一米九的路程远站在门口,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长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修长。

      他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很淡,组合成一张极其英俊却透着浓浓疏离感的脸。头发似乎比小时候更黑了些,微微有些长,柔顺地贴在额角。

      他看起来像一尊精心雕琢却失了魂的雕塑,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孤寂和……阴郁。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向路程安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光,快得让路程安以为是错觉。

      “路先生,这位就是路程安医生。”丽莎介绍道,然后礼貌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彼此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路程远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路程安身上,没有任何回避,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弟弟对哥哥应有的亲昵,甚至没有明显的恨意,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审视的专注。

      路程安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舒适座椅:“请坐,路……先生。”他刻意使用了疏离的称呼。

      路程远没有说话,缓步走过来,脱下大衣,里面是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他坐下时,动作间带着一种属于艺术家的优雅,但肢体语言却显得有些僵硬。

      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节修长,确实是弹钢琴的手,只是此刻微微蜷缩着。

      “路程安医生。”路程远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

      “好久不见。”

      他的德语很流利,但路程安还是能听出那底下属于他们母语的音调。

      “好久不见。”

      路程安坐回自己的椅子,尽量让语气平和公事公办,“我看到你的预约信息。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他直接切入主题,避免任何寒暄。

      路程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路程安的办公室,从书架到沙发,再到路程安身上穿着的白大褂,最后重新定格在他的脸上。

      “他们说你在这里做得很好。”路程远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得了心理疾病。家里的医生推荐我来找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说,或许同胞兄弟……会更容易沟通。”

      “同胞兄弟”四个字,他咬得有些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路程安的心猛地一揪。

      家里的医生?是了,他那对控制欲极强的父母,即使搬到了德国,依然掌控着一切,包括他们小儿子的心理健康。他们知道路程安在这里,却从未联系过他,如今却因为路程远的病,将他推到了自己面前。真是讽刺。

      “在诊疗室里,没有兄弟,只有医生和来访者。”

      路程安清晰地表明立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会遵循职业道德,对你的隐私绝对保密。但前提是,你需要对我坦诚。”

      路程远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的眼神更显幽深。

      “坦诚?”他重复了一遍,目光锐利地看向路程安。

      “路医生希望我如何坦诚?”

      “比如,谈谈你最近的状况,情绪,睡眠,食欲,或者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困扰。”路程安拿出记录本,摆出标准的咨询姿态,试图将对话拉回正轨。

      他必须筑起一道坚固的专业围墙,才能抵挡住内心因这次重逢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路程远沉默了片刻,目光从路程安脸上移开,投向窗外迷蒙的雨景。

      “睡不着。”他简单地说,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吃不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弹琴……”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

      “像在敲打木头。”

      “持续多久了?”

      “记不清了。几个月,或者更久。”路程远的回答很模糊。

      “有想过伤害自己,或者……更糟的念头吗?”路程安谨慎地问,这是必要的评估。

      路程远转回头,再次看向路程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有时候会觉得,如果就这样消失,或许也不错。”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路程安心上。他握笔的手紧了紧,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这种念头出现时,你会怎么做?”

      “弹琴。或者……想你。”路程远的目光毫不避讳,直白得令人心惊。

      路程安记录的动作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轻微的痕迹。他抬起头,对上路程远的目光,试图从中找出戏谑或挑衅,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认真。

      “想我什么?”路程安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

      “想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路程远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道。

      “看来我想象得不够准确,你比记忆中更……”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说,“更像个医生了。”

      他的话像是随意闲聊,却又句句带着某种试探,试图穿透路程安建立起的专业屏障。

      路程安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达关注的专业姿势,但在此刻,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路程远,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问题。聚焦于你自己,而不是我。”

      路程远看着他,忽然问:“你恨我吗,哥?”

      这一声“哥”,叫得突兀又生硬,像一块冰,砸在路程安的心上。他没想到路程远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在那个充满压抑和控制的家里,恨意是潜藏在完美表象下的暗流,从未被如此明目张胆地摆在台面上。

      路程安的指尖微微发凉。

      恨吗?当然恨过。

      恨他的出生夺走了父母本就不多的温情,恨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而对自己这个哥哥的痛苦视而不见。可是,七年过去,那些激烈的恨意似乎也蒙上了时间的尘埃,变得模糊。更何况,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深陷抑郁、可能产生轻生念头的病人。

      “那是过去的事了。”路程安避重就轻,语气平静无波。

      “现在,我是你的医生。”

      路程远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他没有追问,只是重新陷入了沉默,周身那股孤僻偏执的气息更加浓郁。

      接下来的问询进行得有些艰难。路程远回答问题极其简短,惜字如金,并且很明显地在回避任何涉及内心真实感受和家庭关系的话题。他像一只紧闭的蚌壳,用冷漠和疏离将自己牢牢包裹起来。

      路程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抗拒和巨大的痛苦,但作为医生,他此刻能做的有限。他初步评估,路程远的抑郁程度至少在中度以上,伴有明显的快感缺失和情感麻木,需要系统的心理干预,可能还需要结合药物治疗。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初步的信任关系。而他们之间横亘的过去,无疑是最大的障碍。

      一小时的初次咨询时间很快到了尾声。路程安例行公事地给出了一些初步的建议,关于规律作息、轻度运动,并预约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路程远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听着路程安的嘱咐,既不点头也不反驳,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最后,他站起身,重新穿上那件黑色大衣,高大的身影在温馨的诊室里投下一片压抑的阴影。

      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却没有立刻开门离开。他背对着路程安,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你知道吗,哥,我弹得最好的曲子,一直是肖邦的《离别曲》。”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没有给路程安任何回应的时间。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

      路程安独自坐在诊室里,窗外雨声未停。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离别曲》。

      那是他离开家之前,最后一次听到路程远弹的曲子。当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坐在钢琴前,指尖流淌出忧伤的旋律,而他,二十一岁的路程安,正收拾好行囊,决心与这个家永别。他以为路程远弹那首曲子是巧合,或者是某种无意识的举动。

      可现在,二十八岁的路程安,在七年后重逢的第一天,用这句话作为结束语。

      这绝对不是巧合。

      路程安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混乱。路程远的出现,像一颗精准投向他心湖的炸弹,不仅激起了恨意的波澜,更搅动了他一直试图忽略的、深藏心底的某种复杂情感。

      那个孩子……不,那个男人,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抑郁症是真是假?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而自己,作为心理医生,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带着满身伤痕、似乎别有目的、并且是自己亲弟弟的“病人”?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雨还在下,城市的灯火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路程安知道,他精心维持了七年的平静生活,从路程远踏进这间诊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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