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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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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暮春,寒意渐消,御花园里的芍药开始吐露繁盛的迹象,然而长春宫似乎仍滞留在一场无人言说的倒春寒里。自梅妃自裁、华妃倒台已过去月余,前朝后宫的震荡余波未平,皇帝以铁腕手段迅速整肃朝纲,册立嫡长子为太子的旨意也终于明发,似乎一切都在重回正轨,唯独人心深处的褶皱,难以轻易抚平。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皇后在长春宫的小书房内教长公主临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小的阿鸢则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糖,却并不吃,只是睁着那双酷似莲妃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凝神书写的姐姐,一会儿又望望窗外偶尔飞过的雀鸟。她被养得好了一些,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润,穿着合体的浅粉宫装,像个玉雪捏成的娃娃。
忽然,殿外传来内侍略显尖细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皇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放下笔,神色平静地起身准备接驾。长公主也立刻整理衣襟,同时不忘对阿鸢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阿鸢立刻滑下杌子,小跑过去,依赖地牵住长公主的衣袖,眼中带着一丝对陌生来客的天然怯意。
皇帝迈步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比前些时日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处理朝政后的疲惫,但眼神锐利依旧。他似乎只是想寻一处清静,径直走到上首坐下。
“都起来吧。”他摆了摆手,目光随意地扫过殿内。皇后垂首立于一旁,长公主行礼问安,一切都合乎礼数。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紧挨着长公主的那个小小身影时,骤然定住了。
那小女孩……那张脸……
阳光正好落在阿鸢仰起的小脸上,清晰地照出她秀气的眉毛,挺翘的鼻尖,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眼波流转间,竟与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却又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莲妃!
皇帝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他死死盯着阿鸢,脑中一片混乱。莲妃死时惨状、梅妃的决绝自裁、那些揭露华妃罪行的证据……以及,那个他以为连同母亲一起惨死、未曾出世的孩子!难道……难道……
他猛地转向皇后,眼神惊疑不定,带着强烈的探究和不敢置信的希冀:“皇后,这孩子是……?”
皇后在他的目光逼视下,眼睫微垂,避开了他的视线,只低声道:“是梅妃去后,臣妾见其孤苦,便收养在宫中的。”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既未承认,也未否认皇帝那几乎呼之欲出的猜想。
这番沉默,在皇帝看来,却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默认。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与狂喜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向着那小女孩伸去,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小心翼翼:“你……过来,让朕看看。”
阿鸢被皇帝灼灼的目光吓到了,小手更紧地攥住了长公主的衣袖,小小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仰头无助地看着姐姐。
长公主感受到她的恐惧,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深知父皇的误会,也明白母后沉默的用意。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蹲下身,温柔地抚了抚阿鸢的头发,柔声安抚道:“阿鸢别怕,那是父皇,是……最尊贵的人,不会伤害你的。”她刻意强调了“父皇”二字,既是在引导阿鸢,也是在无形中加深皇帝的认知。
听到姐姐温柔的声音,阿鸢的恐惧稍稍减退。她看了看面前那只属于成年男子的、宽大而带着薄茧的手,又回头望了望姐姐鼓励的眼神,终于怯生生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去。
皇帝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这个酷似莲妃的小女孩走近。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柔软小巧的身子抱了起来。孩子很轻,带着奶香和阳光的味道,温暖而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臂弯里。这一刻,那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他眼眶微微发热。这是莲妃的孩子……他和莲妃的孩子……竟然还活着!梅妃竟然在冷宫里,偷偷保下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的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怀中的小人儿。
“阿鸢……”小女孩细声细气地回答,依旧有些怯生生的。
“阿鸢……”皇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涌起无限怜爱。纸鸢……他依稀想起,很久以前,莲妃确实喜欢放纸鸢,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会追着天上的纸鸢,亮得惊人。梅妃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在怀念旧友吗?
他抱着阿鸢,在殿内缓缓踱步,目光却看向皇后,带着询问:“阿鸢……可有正式的名字?上了玉牒没有?朕竟不知……”
皇后微微欠身:“臣妾还未及办理此事。只因她年岁尚小,且先前……”她的话语适时停住,留下足够的空间让皇帝自己去想象“先前”的种种困难——冷宫出身、梅妃获罪、身份敏感,诸多顾忌。
皇帝立刻了然,心中对皇后的“疏忽”非但没有责怪,反而生出一丝感激。若非皇后将孩子收养宫中,加以庇护,他恐怕至今仍蒙在鼓里,不知这世上竟还有莲妃留下的这点骨血。浓重的愧疚感和补偿心理瞬间淹没了他。
“岂能没有名字封号!”皇帝断然道,他停下脚步,看着怀中孩子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沉吟片刻,“朕之皇女,当享尊荣。赐封号‘昭乐’,愿她此生昭阳和暖,喜乐无忧。”
“昭乐……”皇后轻声重复,垂首道:“臣妾代昭乐,谢陛下恩典。”
“昭乐……”长公主也在一旁微微笑着看向阿鸢。
阿鸢似乎听懂了这是在说自己,她眨了眨大眼睛,被皇帝放下后,立刻跑回长公主身边,仰着小脸,好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轻轻扯了扯长公主的袖子。长公主弯下腰,就看见小团子亮闪闪的、盛满了疑问的眼睛。
“是和阿姐一样的昭吗?”阿鸢小声地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孩童式的、对认同和归属感的急切探寻。她记得,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昭”字。
长公主闻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莞尔一笑,肯定地点头:“是的,和阿姐一样的‘昭’。”这一个字,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将她们姐妹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阿鸢听了,眼睛更亮了,小小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露出一个甜甜的、带着点羞涩的笑容。
自那日后,阿鸢——如今的昭乐帝姬,便正式记入玉牒,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皇女。但她似乎并不太明白“昭乐”这个封号意味着什么,依旧只喜欢别人叫她“阿鸢”,尤其喜欢黏着长公主昭阳。
她将梅妃临终前“只听姐姐和母后的话”的叮嘱牢牢刻在了心里。皇后虽然慈和,但总时常陷入一种安静的出神状态。有时是对着一株枯荣反复的盆景,有时是对着一卷翻旧了的书,有时是望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有时,只是单纯地望着宫墙上方四角的天空,眼神悠远而空旷,仿佛透过那些实物,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者是很久很久的过去。那种沉默的哀伤,即使年幼如阿鸢,也能隐约感知到,让她不敢过分亲近打扰。
于是,长公主昭阳便成了她全部的安全感和依赖所在。昭阳公主去哪里,她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到哪里。昭阳公主读书,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玩自己的布娃娃或是九连环;昭阳公主习字,她就趴在桌边,睁着大眼睛看毛笔尖在纸上走来走去;昭阳公主学琴,她就托着腮帮子听得入神,虽然听不懂,却觉得姐姐弹出来的声音真好听。
但昭阳公主很忙。作为嫡长公主,她需要学习的东西浩如烟海。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宫廷礼仪、琴棋书画,甚至还请求皇后暗中学习治国之道。她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从清晨到日暮,几乎少有喘息之机。
阿鸢看不懂那些厚厚的书,也听不懂那些深奥的讲解,她只是觉得,姐姐好辛苦。她常常看着姐姐凝神书写时微蹙的眉头,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小小的、闷闷的情绪。她只能尽力做到更乖,不吵不闹,乖乖地待在姐姐视线可及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陪伴着。
长公主也确实喜爱这个意外得来的妹妹。阿鸢的依赖和全然信任,像一汪清泉,滋润着她被繁重课业和深宫谨严规矩束缚得有些干涸的心田。她喜欢阿鸢软软地叫她“姐姐”,喜欢看她像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扑向自己,喜欢捏捏她日渐圆润的小脸蛋。
或许是长春宫的伙食太好,又或许是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阿鸢果然如长公主所料,很快被养得珠圆玉润,小脸肉嘟嘟的,胳膊腿儿像一截截嫩藕,配上那双大眼睛,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团子。
起初阿鸢自己并未察觉。直到一日,皇后看着她蹒跚跑来的样子,忍不住对身旁的女官笑道:“瞧昭乐,近来倒是长了不少肉,像个瓷实的小福娃了。”
阿鸢听懂了“长肉”和“福娃”,虽然不全明白意思,但感觉似乎不是在夸自己苗条好看(她隐约觉得姐姐那样纤细才好看)。她愣了一下,小嘴下意识地就瘪了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蓄起两包眼泪,要掉不掉地悬在眼眶里,看看皇后,又看看姐姐,小表情委屈极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可又碍于对方是母后和姐姐,不能发作,只好把那点小小的委屈和抗议全写在了脸上,一副“你是我母后/姐姐我又能有什么办法”的憋屈模样。
她那副小可怜又强自忍耐的样子,顿时把皇后及周围侍立的宫女们都逗得忍俊不禁,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恰在此时,太子也来长春宫向皇后请安。自华妃倒台后,皇帝雷厉风行,迅速册立了嫡长子为太子。这位新晋的太子殿下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忙碌,来长春宫的次数虽不少,但每次都来去匆匆。太子其实内心并不十分向往储君之位,他自小体弱,性情更偏向文雅恬淡,向往的是诗书中的山水,是游记里描绘的广阔天地,渴望能踏遍山河,亲自绘下所见壮丽。他并非愚笨,相反,他过于聪慧敏感,早早看透了权力背后的沉重与孤寂,所谓慧极必伤,加之身体孱弱,便愈发依赖自小照顾他、比他沉稳许多的姐姐昭阳。
太子刚进殿,就看见阿鸢瘪着嘴、眼泪汪汪的委屈模样,再听到母后和宫人的轻笑,立刻明白了几分。他素来喜欢逗弄这个新来的、长得酷似记忆中那位温柔姨母的小妹妹,觉得她有趣得很。于是走上前,故意伸手捏了捏阿鸢那肉嘟嘟、手感极佳的脸颊,笑道:“这是谁家的小胖妞,受什么委屈了?”
他这一捏,本就好不容易忍住眼泪的阿鸢,瞬间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金豆豆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太子见状,非但没有安慰,反而觉得她这模样更加滑稽可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哎呀呀,怎么还变成小鼻涕虫了?快别哭了,再哭就更像小花猫了!”
他越是笑,阿鸢就越是觉得委屈伤心,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张开手臂,跌跌撞撞地就朝着长公主扑过去,口齿不清地哭喊着:“姐姐……呜呜……姐姐……”
长公主连忙伸手接住扑过来的胖团子,一边略带责备地看了弟弟一眼,一边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柔软的丝帕,动作轻柔地给阿鸢擦眼泪,擤鼻涕,耐心地哄着:“阿鸢不哭,不哭了啊,太子哥哥跟你开玩笑呢,我们阿鸢才不胖,我们这是健康,好看着呢……”
阿鸢窝在长公主温暖馨香的怀里,听着姐姐温柔的低哄,感受着她轻拍自己后背的安抚,心里的委屈和难过果然很快就慢慢消散了。姐姐的怀抱那么安全,那么温暖,仿佛能隔绝所有的嘲笑和不安。
她把小脸埋在姐姐的衣襟里,抽噎声渐渐止歇。只是在心里,一个微弱的、带着点酸楚的念头悄悄冒了出来:有姐姐这样哄着、护着,真好。可是……如果娘亲也在,该有多好啊。娘亲的怀抱,是不是也这样温暖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姐姐温柔的抚慰所覆盖,但那一丝淡淡的怅惘,却像一粒微小的种子,悄悄落入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