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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坛跌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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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星墟的消息,比柳既白一行人更早地传回了天枢剑宗。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传言,说秘境中出了大事,天枢剑宗损失惨重。渐渐地,风声越来越紧,细节也越来越骇人——首席弟子柳既白,在秘境中疑似遭遇不测,身受重创,甚至……修为尽废。
陵园依旧寂静,但这份寂静里,开始掺杂进来一些来自外界的、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云芝提着水桶走过时,总能捕捉到那些路过弟子眼中闪烁的惊疑、惋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高高在上之物坠落的隐秘兴奋。
“听说了吗?柳师兄他……”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柳师兄何等人物……”
“是真的!我亲眼看到戒律堂的韩师兄带着人抬回来的,气息奄奄,那样子……啧啧。”
“说是中了奇毒‘蚀灵散’,剑心都碎了!”
“不止呢,传闻他还……勾结魔修,意图对同门不利,才遭了反噬……”
“勾结魔修”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刺入云芝的耳中。她提着水桶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不可能。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双清润平和、悲悯众生的眼眸。那样的一个人,怎会与阴诡地狱的魔修为伍?这绝无可能。
然而,谣言如同瘟疫,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迅速蔓延至宗门的每一个角落。信任开始动摇,崇拜蒙上阴影。那轮曾经被所有人仰望的白月,似乎正被无形的污浊之手,一点点拖入泥沼。
不安如同阴云,笼罩在云芝心头,连日不散。她擦拭石碑的动作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主峰的方向。
终于,在柳既白被带回宗门的第三日,一道肃穆沉重的钟声响彻云霄,连陵园的空气都为之震颤。
宗主清虚道长下令,召集全宗弟子,于主峰刑律台前举行公审大会。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方颂雅急匆匆地跑来陵园寻她,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明媚,只剩下仓皇与担忧。“云芝!快,公审要开始了!他们要审柳师兄!”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一把抓住云芝冰凉的手。
云芝的心直直往下坠。她看着颂雅通红的眼眶,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发紧。她没有问“去做什么”之类的傻话,只是沉默地、用力地回握住颂雅的手,任由她拉着自己,再次奔向那个人声鼎沸,此刻却充满肃杀之气的地方。
刑律台,位于主峰之巅,平日是宗门宣告重大决策、执行高阶门规之地,庄严肃穆。今日,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天枢剑宗弟子,从内门到外门,几乎无人缺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着那高高的石台。
云芝和颂雅挤在人群的后方,努力踮起脚尖。云芝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刑律台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
柳既白。
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只是那白衣之上,沾染了暗红的血污和尘土,破损不堪。他被迫跪在冰冷的石面上,长发散乱,遮住了部分面容,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苍白得毫无血色。他周身灵力涣散,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哪还有半分昔日仙人道骨之姿?
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清亮的神采,布满了血丝与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不肯屈折的微光,艰难地支撑着他几乎要垮掉的脊梁。
云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心之所向,理所应当被供奉在神坛上的明月,此刻正被如此粗暴地践踏。一种混合着心痛、愤怒与巨大荒谬感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
清虚道长立于高台之上,面容沉痛,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身旁站着几位神色严肃的长老,而戒律堂首席韩庭筠,则如同冰冷的石雕,立于一侧,负责维持秩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肃静!”清虚道长的声音蕴含着元婴威压,瞬间压下了台下所有的骚动。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柳既白身上,痛心疾首地开口:“孽徒柳既白!你身为本宗首席,受宗门厚恩,享弟子敬仰,本当恪守门规,匡扶正道!然,你竟利欲熏心,于陨星墟内,勾结幽冥渊魔修,欲夺九窍仙莲,更对同门狠下毒手!事败之后,身中魔道奇毒‘蚀灵散’,实乃咎由自取!你,可知罪?!”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击在柳既白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柳既白艰难地抬起头,散乱发丝间,那双眼睛直直看向清虚道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不肯放弃的倔强:“师尊……弟子……未曾勾结魔修……是赵干他……”
“住口!”清虚道人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赵干等人已被魔气侵染神智,胡言乱语,岂能作证?反倒是你,身中蚀灵散,剑心破碎,便是你与魔道勾结的铁证!若非心中有鬼,何以落得如此下场?”
他根本不给柳既白任何辩驳的机会,直接将所有罪名坐实。
云芝在台下听得浑身发冷。她看到柳既白眼中那最后一丝微光,在清虚道长的话语中,如同被狂风吹袭的烛火,剧烈地摇曳着,几乎要熄灭。那是一种信念彻底崩塌的绝望。
“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清虚道长声音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尔既已道基污秽,德行有亏,便不再配为我天枢剑宗弟子,更不配拥有这身修为与根骨!”
他话音未落,身形倏忽间已移至柳既白身前,右手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令人心悸的恐怖灵压,毫不犹豫地,一指点向柳既白的丹田气海!
“今日,本座便亲手清理门户,废你修为,抽你剑骨,以正门规,以儆效尤!”
“不——!”台下,有与柳既白交好的弟子,坚信柳既白人品,不禁失声惊呼。
云芝猛地捂住了嘴,她眼睁睁地看着清虚道人那蕴含着毁灭力量的手指,洞穿了柳既白的丹田。
“噗——”
柳既白身体剧震,一口殷红的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溅上了清虚道长纤尘不染的道袍。他周身原本就微弱的灵力波动,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溃散殆尽,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清虚道长指尖灵光再变,化作无数道细如牛毛的金色光丝,如同活物般,钻入柳既白的四肢百骸,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柳既白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那痛苦,远超□□,仿佛灵魂正在被寸寸剥离。
云芝仿佛能听到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那是柳既白天生的“九窍剑骨”被生生从道基中剥离、抽出的声音!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根源,此刻却被如此残忍地剥夺!
一道莹润如玉、却布满了细微裂痕的虚幻骨影,被清虚道长硬生生从柳既白体内抽出,握在手中。那骨影散发着微弱而纯净的光芒,与柳既白此刻奄奄一息的惨状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清虚道长看着手中那截剑骨,眼中飞速掠过一丝贪婪与满意,随即被他用沉痛与愤怒完美掩盖。他将其收起,仿佛收起一件战利品。
而柳既白,在剑骨被抽离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彻底瘫软在地,眼神涣散,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从云端到泥潭,从天之骄子到修为尽废、根骨被夺的废人,不过顷刻之间。
“嘶……”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残酷的一幕震慑住了。
清虚道长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如同烂泥般的弟子,声音冰冷地宣判:“自此,柳既白不再为天枢剑宗弟子。念其曾为宗门效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打入剑狱底层,涤荡罪孽,永世不得赦免!”
剑狱,充斥着剑气残骸、怨念与酷吏的宗门禁地,对于修为尽废的柳既白而言,与地狱无异。
两名面容冷硬的戒律堂弟子上前,毫不怜惜地架起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柳既白,拖着他向台下走去。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那些目光,有怜悯,有鄙夷,有恐惧,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云芝站在人群中,看着那道白色的、染血的身影被拖拽着,从她不远处经过。她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和一股奇怪的、正在不断侵蚀他生机的阴寒毒气。她看到他一向整洁的墨发沾满了尘土,看到他曾经执剑的手指无力地垂落,看到他涣散的眼眸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里面再也没有了月光,只剩下死寂。
那一刻,云芝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她一直仰望的、觉得永远不该被玷污的完美,在她眼前被彻底打碎、碾落成泥。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在她心底滋生。
她想起老翁捡到她时说的话:“你该有个漂亮的姓,那会是一个漂亮的开始。”而柳既白,他的开始何等漂亮,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轮明月,如今却落得如此不堪的结局。
这不对。
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方颂雅在她身边低声啜泣起来,为那轮坠落的明月。而云芝,她只是看着柳既白被拖走的方向,看着那通往黑暗剑狱的道路,眼中原本的迷茫与怯懦,被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常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信仰并未崩塌,只是以一种更沉重、更具体的方式,落在了她的心上。
月亮坠落了。
但月亮,就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