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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珠算惊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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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戒尺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沈清澜的手背上,瞬间浮起一道红肿的痕。
“蠢货!这般简单的数目也能算错?侯府的米粮真是白养了你这种不长进的东西!”管事的王嬷嬷吊梢着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清澜脸上。
沈清澜猛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下心头那点凛冽的锋芒,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成为承琊侯府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已经一个月了,原主的记忆零零碎碎,只知家道中落,被亲人发卖,一个月以来,她从最初的震惊到如今的麻木,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制在了这副看似逆来顺受的躯壳之下。
但她的大脑从未停止运转,生存,是当前唯一的要务,她垂着头,声音细弱蚊蚋:“嬷嬷息怒,是清澜笨拙。”
她的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麻纸账册,旁边是算筹,杂乱地摆了一桌,已经三天了,这库房往来的旧账,数额巨大且混乱,几个账房先生算了三天三夜都没理清,如今这苦差事却落到了她们这些粗使丫鬟头上,谁能算清,谁便能得管事青眼,调去轻松些的活儿。
周围的丫鬟们皆屏息凝神,生怕触了霉头,唯有站在沈清澜身旁的夏容,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沈清澜心中冷笑,这账目哪里是算错,分明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贪墨的数额不小,如今想找个替罪羊罢了,她身旁的夏容,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几乎不加掩饰,她方才故意算错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便是要引蛇出洞,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浑。
“息怒?误了侯爷的事,把你们一个个发卖了都抵不了罪过!”王嬷嬷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众人,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我看还有谁?若都像这蠢货一般,今日谁都别想吃饭!”
角落里,一个与沈清澜同期入府,名唤小蝶的丫鬟,急得眼泪在眶里打转,她面前的算筹更是摆得乱七八糟。
沈清澜目光微动,她穿来的这些时日,唯有小蝶多次地伸以援手,就在戒尺又要抬起时,落在小蝶身上时,沈清澜忽然怯生生地开口:“嬷、嬷嬷,奴婢,奴婢或许有个笨法子。”
王嬷嬷斜睨她:“你?方才不是还算错了?夏容可是说你心算最快,我才让你试试,结果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沈清澜心中更加了然夏容在王嬷嬷面前“的举荐”,但面上更显惶恐:“是,奴婢方才心慌,用这算筹总是摆错。”她从袖中摸索出那把其貌不扬的木框算盘,“这是奴婢乡下的土法子,叫、叫珠算,用这个,手稳些,或许能快些。”
这是她穿越过来后,凭借记忆偷偷做的,前世身为精算师,与数据打了一辈子交道,这古老的智慧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王嬷嬷将信将疑,众人也投来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乡下来的土法子,也敢拿到侯府显眼?
夏容嗤笑一声:“清澜妹妹,莫要再丢人现眼了。”
沈清澜不理她,只将账册拿到小蝶面前,柔声道:“小蝶姐姐,你念数目,我来打。”
小蝶哽咽着,依言念起:“景和十八年,腊月初七,入库江南绡纱一百八十匹,出库...”
沈清澜垂眸,指尖落在算盘上。
下一刻,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噼啪”声,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骤然在寂静的账房里响起,她的手指纤细,却异常稳定、迅捷,木珠在她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上下翻飞,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伴随着小蝶念出的数字,那算盘珠的撞击声节奏分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夏容,脸上的讥讽渐渐凝固,王嬷嬷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小蝶念完了最后一项,沈清澜指尖一顿,最后一声珠响落定,清晰报数:“综上,账面结余应为白银三千七百四十二两八钱,绡纱应余三十匹。而册上所记,银钱亏空五百三十两,绡纱短缺十匹。”
账房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用算筹需摆弄半日的数目,这丫头用一个古怪的木框子,竟在谈笑间便厘清了?还直接算出了亏空?
王嬷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一把抓过那账册,对着沈清澜算出的结果一看,手都有些发抖,这亏空,她心里清楚,是真的!而且这丫头算得一分不差!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王嬷嬷强自镇定,厉声喝道,“定是你这妖物作祟!来人!”
沈清澜心中不显波动,面上却顺从乖巧,泫然欲泣:“嬷嬷明鉴,这不过是乡下人的土法子,奴婢,奴婢只是如实计算。”
“好一个‘如实计算’!”一个低沉而充满威压的男声,毫无预兆地从门口传来。
众人骇然回头,只见账房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位身着墨色暗纹锦袍的男子,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如雕,一双凤眼深邃锐利,不怒自威。
来人正是这侯府的主人,承琊侯——萧景和。
王嬷嬷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侯、侯爷!”
满屋丫鬟瞬间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沈清澜也随众跪下,心头却是一凛,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萧景和缓步走入,目光掠过桌上那副小小的珠算,最终落在沈清澜低垂的头顶上。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清澜依言抬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与探究,仿佛能穿透她伪装的顺从。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惊慌与怯懦,眼睫轻颤,像受惊的蝶翼。
萧景和修长的手指拿起那本账册,随意翻到最后一页,扫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亏空数字,又放下,然后,他拿起了那副珠算。
“珠算?”他掂了掂,木珠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何处学来?”
“回、回侯爷,是奴婢家乡的土法子....”沈清澜声音微颤。
“土法子?”萧景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分辨不出是喜是怒,“能算出连府中老账房都束手无策的数目,能一眼看穿账目亏空的土法子?”
他不再看她,转而看向瘫软在地的王嬷嬷,语气骤然转冷:“拖下去,仔细查问,这侯府的后院,是该好好清一清了。”
说罢,身后两名健仆上前,堵了嘴便将面如死灰的王嬷嬷拖了出去。
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萧景和的目光重新回到沈清澜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权衡与计量。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沈清澜。”
“沈清澜。”他缓缓念出她的名字,每个字都仿佛在唇齿间斟酌过,“从今日起,不必再做粗使活儿了。”
他顿了顿,在众人惊惧交加的目光中,下了决断。
“今日起,调到书房外院,负责洒扫。”
命令出乎意料的简单,心里却不停地盘算,沈清澜叩首:“谢侯爷。”
是夜,沈清澜回到通铺,气氛诡异。
“有些人啊,攀高枝的本事倒是厉害,可别,爬得高,摔得惨!”夏容阴阳怪气地说着,将水盆摔得砰砰响。
其他丫鬟大多沉默,或避开沈清澜的目光,或带着隐隐的嫉妒。
唯有小蝶,偷偷将一瓶劣质伤药塞进她手里,小声道:“清澜,你的手,王嬷嬷她...你以后还是小心些,莫要再出头了。”
沈清澜握紧冰凉的药瓶,低声道:“谢谢。”心中却知,从她拿出算盘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但她不后悔。
书房外院的洒扫是个闲差,轻易见不到侯爷,却也如同置身于放大镜下。
沈清澜每日沉默劳作,将庭院廊檐擦拭得一尘不染,力求如同隐形,她能感觉到来自书房内那道锐利的目光,时有时无,如同悬顶之剑。
这日午后,萧景和将一叠厚厚的账册抵到了她的手上,并允她使用书房的外间。
“这些账册,你可‘看看’。”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三日内,给我个说法,随我进书房,你在外间这一处。”
沈清澜怯怯地应了声“是”,待萧景和转入内间,她才坐下轻轻翻开账册。
账目条目繁杂,数字密密麻麻,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在她眼中却是一条条清晰的数据流,她看得极快,指尖在纸页上轻轻划过,目光所及之处,数字自动在脑海中归类、计算。
突然,她的指尖在一行记录上停住。
那是一笔采购上等徽墨的支出,数额不大,但后面紧接着几笔同类开销,间隔极短,单看无奇,但她目光飞快扫过前面几页,心里默算着这几日侯爷书房平日用墨的损耗速度,不对劲,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的了然。
萧景和在内间,隐约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极轻、极脆的“嘀嗒”声,富有节奏,时断时续,如同雨打玉盘,他蹙眉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又停了。
第三天傍晚,沈清澜跪坐在小几前,面前除了账册,还摊着几张废纸和一支炭笔,而她那副随身携带的算盘,也静静放在手边。
萧景和从内间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瘦弱的少女蜷在蒲团上,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几颗算珠,另一手握着炭笔,专注地在废纸背面画着什么,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也给那副小巧的算盘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看出什么了?”萧景和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扫过那副显然被频繁使用、算珠色泽愈发莹润的算盘。
沈清澜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将废纸藏到身后,怯生生地抬头:“侯爷。”
“拿来。”萧景和伸出手,目光不容置疑。
她犹豫了一下,才怯怯地将那几张纸递了过去。
纸上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像是孩童的涂鸦,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其中暗藏玄机:一条条箭头指向不同的名字,旁边标注着金额,还有一些用炭笔细密写下的、与算盘档位对应的数字标记。
“这是何意?”萧景和指着那些数字标记问。
“奴婢、奴婢不识字,”她小声解释,手指怯怯地指向算盘,“只能靠着它记数,这个圈是府里的李管事,”她指着一个标注着“木”字的圆圈,“他管的采买项,每季笔墨纸砚的账,用珠算复核后,都比市价高出三成不止,且、且购入频次远超常理。”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在那副算盘上飞快地拨弄了几下,演示着如何发现数量与周期的异常,指尖灵动,算珠发出几声清脆的低鸣。“还有这几处田庄的产出,用九归口诀一算,对不上。”
在她怯生生却条理清晰的讲解,辅以那副算盘直观的“演示”下,一个涉及数位管事、利用采买与田产做假账、侵吞侯府银钱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萧景和看着这些“圈圈线线”,再听着那清脆的算珠声印证着纸上的结论,心中掀起骇浪,他命心腹按图索骥去查证,不过半日,所有证据一一吻合。
风波过后,萧景和再次审视着跪在面前的少女,她依旧是一副怯懦顺从模样,只是手边那副算盘,此刻显得格外醒目。
“你想要什么赏赐?”他问。
沈清澜怯怯地抬头,眼中闪着希冀的光,目光先是快速扫过萧景和书加上那层层她看不懂却心向往之的书卷,然后才落回他脸上,小声道:“奴婢、奴婢想认字。”
这个回答出乎萧景和的意料,他以为她会要金银,或是更好的差事。
“为何?”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又瞥了一眼那算盘,“你已有此利器。”
“奴婢、奴婢想看懂账本上记的到底是什么,”她声音更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光会算数,不明其意,就像、就像空有算珠,没有口诀,终究是死物,奴婢想以后能更好地为侯爷分忧。”
萧景和凝视她良久,目光在她清秀却坚定的脸庞与那副灵巧的算盘之间流转,忽然笑了。
“好,”他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欣赏,“从明日起,我让人教你认字。至于你这算盘和口诀。”他顿了顿,“很好,不必藏拙。”
认字的机会对沈清澜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霖,也是她此刻作为一个丫鬟的契机,让这具身体,能够合理的识字认字的机会,她学得极快,不过月余,已经能流畅地阅读账本,这让教她的老账房都啧啧称奇,除此之外,萧景和偶尔会让沈清澜“看”一些账,时间过得充实而又不断地加深着潜在的问题。
这段时日下来,后院的风向彻底变了。
“啊呀,人家现在可是红人,不过就那狐媚样也不可能是咋们的正主子,顶多是个玩物。”流言蜚语如同毒蔓,在丫鬟婆子间疯长。
夏容俨然成了反对沈清澜的领头人,联合其他几个嫉妒的丫鬟,明里暗里地排挤她,不单克扣她的饭食,甚至“不小心”弄湿她刚洗好的衣物。
小蝶想帮她,却往往被夏云厉声喝止,只能投来歉然无奈的目光。
沈清澜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将所有屈辱和冷眼咽下,只在夜深人静时,于通铺角落借着微弱月光,用炭笔在废纸上反复推演整合着各类公式,她需要力量,更需要一个逃离这泥潭的机会。
这日,她正擦拭窗棂,书房内传来萧景和与心腹长随的低语,窗扉微敞,声音隐约可闻。
“漕运旧案,账目糊涂,陛下震怒,户部上下沆瀣一气,急需一把快刀,切入其中,找到破绽,此人需背景干净,无人注意,且足够聪明...”
沈清澜手中动作微滞,心跳莫名加速,却也被屋中人瞧了一眼。
傍晚,她即将下值之际,被侯爷的仆从无声引至书房内间。
萧景和负手立于窗前,暮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孤峭。
“你可知,当初的王嬷嬷,她背后是户部度支司的人?”他开门见山,语气无波。
沈清澜心念电转,低头道:“奴婢不知。”
“你坏了他们的财路。”他转身,他目光如炬,“即便此刻在本侯羽翼之下,暗箭亦难防。”
沈清澜沉默,这是警告,也是提醒。
“你那珠算法,于厘清户部积弊,效用几何?”
“若账目为真,效率可十倍计,若账目有假...若账目有假,奴婢或可窥见蛛丝马迹。”她谨慎回答,心脏在胸腔中擂鼓。
萧景和凝视她片刻,忽然道:“转过身去。”
沈清澜一怔,依言转身。
“走几步。”
她向前走了几步。
“停下。”
他走近,冰冷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器物,仔细审视她的肩宽、背脊线条、步态。
“尚可。”他退开,语气淡漠,“从明日起,你会‘突发恶疾,药石罔效’,移至废弃偏院‘静养’,届时自有嬷嬷教导你该如何言行,半月后,世上再无婢女沈清澜,唯有本侯故交之后,前来投靠的书办‘沈砚’。”
他走到书案前,将一份早已备好的身份文书推过。“这是你新的身契和路引,记住,你来自江南,父母双亡,略通文墨算数,性情孤僻,不喜交际。”
沈清澜看着那决定她命运的文件,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侯爷为何选我?”
“今日在书房外你听到了我的谈话,对吗,我信你足够聪明,也足够...无路可走。”萧景和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不过也亦是你能抓住的,最高机遇,成为一名孤臣的准备。”
“奴婢...‘沈砚’明白。”沈清澜很明白知道越多,死的越早,但这是一条她期待已久的路。
“重病移居废弃偏院”的消息,如同最后的判决,在后院掀起小小波澜后,迅速归于沉寂。一个卑微丫鬟的生死去留,无人在意,更何况还是让她们讨厌的人。
夏容彻底放下心来,只当沈清澜已是个死人,转而开始争夺新的利益。
小蝶偷偷哭了一场,在沈清澜曾经睡过的铺位下,塞了一小包她舍不得吃的饴糖。
无人知晓,那个“濒死”的丫鬟,正经历着怎样脱胎换骨的锤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