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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藏品管理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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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的戒指像一圈温热的烙印,时刻提醒着迟如意,那晚的幸福与承诺并非梦境。生活似乎被注入了新的底色,连带着博物馆里熟悉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更加清透。他与乌梢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同居生活,就在他那间小小的宿舍里。空间逼仄,却因为多了一个人的气息而显得无比充盈。乌梢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他带回来的那对素圈戒指的丝绒空盒,并排放在迟如意的床头柜上。
清晨,乌梢会早起准备简单的早餐,虽然味道普通,但迟如意总会小口小口认真吃完。然后两人一起出门,一个走向警局,一个走向博物馆。傍晚,如果乌梢不加班,他会来接迟如意下班,两人或者一起买菜回家做饭,或者就在外面找家安静的小店解决。夜晚,他们常常窝在沙发里,一人看书,一人处理未完的工作报告,偶尔抬头视线交汇,便是一个无需言语的温柔微笑。
这种平淡琐碎的日常,对于迟如意而言,曾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握在手中,每一刻都让他珍视不已。
这天,迟如意被负责人请到了办公室。负责人笑容和蔼,先是肯定了他近期的表现,尤其是在消防演练中的冷静和对新同事的帮助,然后,才切入了正题。
“如意啊,你也知道,藏品管理部的老陈年底就要退休了。那边一直缺个细心又耐得下性子的年轻人。”负责人看着他,语气带着征询,“我们几个管理层讨论了一下,觉得你无论是性格,还是对文物保养的那份用心,都非常适合。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调到藏品管理部,先从助理做起?”
藏品管理部助理?
迟如意彻底愣住了。那是博物馆的核心部门之一,负责库房管理、文物建档、出入库记录、协助研究和修复……那是真正与文物“肌肤相亲”的地方,是他内心向往已久,却从未敢奢求能踏入的领域。
巨大的惊喜之后,是排山倒海的恐慌。那意味着他要离开相对简单、熟悉的安保岗位,离开那些闭馆后空无一人的、让他感到安全的展厅,进入一个需要更多与人沟通、需要应对更复杂流程、承担更直接责任的新环境。他能行吗?他会搞砸吗?那些珍贵的文物,万一因为他的疏忽……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无名指上的戒指硌着指根,带来一丝冰凉的清醒。
“我……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慌乱地低下头。
负责人看出了他的挣扎,温和地说:“不着急,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这是个机会,但也有挑战。我们都相信你的潜力和责任心。”
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迟如意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巡更时,他走过那些他曾无数次擦拭过的展柜,看着里面安静沉睡的器物,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他渴望更近地接触它们,了解它们背后的故事,用更专业的方式去守护它们。可那扇通往更深殿堂的门,对他而言,依旧沉重。
晚上,乌梢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做好了简单的晚饭,等他一起吃。
饭后,两人坐在小小的沙发上,迟如意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把负责人的提议说了出来。
“……我……我很想去……可是,我害怕……”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我怀疑,“那里……很多人,很多规矩……我怕我做不好……会出错……”
乌梢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给出建议。他握住迟如意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还记得你第一次站在分享会讲台上的样子吗?”乌梢的声音平稳而有力,“那时候,你也害怕,甚至比现在更害怕。但你站上去了,而且做得很好。”
迟如意抬起头,看向他。
“害怕是正常的,面对未知,谁都会害怕。”乌梢的目光沉静,带着全然的信任,“但重要的是,你想不想去。抛开恐惧,只问你的内心,你想不想更靠近那些你热爱的文物,想不想接受这个挑战?”
迟如意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催促,没有期望,只有支持和等待。他想起自己抚摸古籍时心中的宁静,想起研究香料反应时的专注,想起每一次成功修复一件小物件时的微小喜悦。
他想。他非常想。
“我……想。”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声音,虽然依旧带着颤音。
“那就去。”乌梢的回答简洁而坚定,“不用担心做不好。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你可以学,慢慢来。藏品部的老师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会教你。而且,”他握紧了他的手,指间的戒指相贴,“你有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累了,怕了,随时可以回来。我就在这里,是你的退路,也是你的锚点。”
这句话,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迟如意所有飘摇不定的恐慌。他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他有了可以依靠的港湾,也有了可以勇敢前行的底气。
他看着乌梢,看着这个一次次将他从琥珀中牵引出来,赋予他勇气和力量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汹涌的爱意和感激。他反手握紧乌梢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去。”
几天后,迟如意给了负责人肯定的答复。消息在博物馆小范围传开,同事们大多表示支持和鼓励,老李更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就知道你行!以后当了专家,可别忘了我们啊!”
而乌梢,也在归队后不久,因为“影蛇”案的成功,获得了正式的晋升和嘉奖。表彰大会上,他站在台上,接受着掌声和荣誉,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台下,搜寻着那个并不在场的身影。他知道,此刻,那个人或许正在藏品部的库房里,小心翼翼地核对着一件刚入库的陶罐编号,脸上带着他熟悉的、专注而温柔的神情。
于他而言,所有的功勋与赞誉,都比不上回家时,看到那盏为他亮着的灯,和灯下那个指间戴着同样星光、正努力向着新航向启航的爱人。
藏品管理部的大门,比迟如意想象中要厚重。推开时,带着一股陈年纸张、细微尘埃和恒温系统特有的、混合而成的静谧气息。这里没有展厅的敞亮,光线被严格控制,空气也仿佛更加凝滞,时间在这里以另一种速度流淌。
迎接他的是一位姓严的老师,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一叠厚厚的规章制度和文物编号手册放在迟如意面前。
“先把这个看熟,记牢。在这里,规矩就是生命线,一个编号错,可能就是一段历史的混乱。”严老师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迟如意紧张地接过,感觉那叠纸重若千钧。他被分配了一个靠墙的工位,对面就是严老师。第一天的工作,枯燥且令人头皮发麻——核对近三个月的文物出入库电子台账与纸质单据,找出任何可能存在的录入错误或遗漏。
数字、编号、名称、年代……密密麻麻的信息在他眼前晃动。他必须全神贯注,稍有分心就可能看串行。严老师偶尔会起身,无声地站在他身后看一会儿,不发一言,但那存在感就让迟如意后背绷直,手心冒汗。
中午在食堂吃饭,他第一次没有和安保部的老李他们坐在一起,而是独自找了个角落。周围是藏品部其他同事低声讨论专业问题的声音,他插不上话,也听不懂那些术语,只能小口小口地扒着饭,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域的闯入者。
下午,严老师带他进了库房核心区。厚重的金属门滑开,眼前是一排排高耸的、带有独立温湿度控制的密集架。空气冰凉,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严老师示范如何根据编号精准定位一件文物,如何戴着手套、使用特制的工具将其从囊匣中取出,进行最基本的检查登记。
迟如意看着严老师那稳如磐石的手和专注到极致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敬畏。轮到他尝试时,他的手抖得厉害,打开一个明代青花瓷盘的囊匣时,差点碰倒了旁边的支撑垫,吓得他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严老师皱了皱眉,但没有责备,只是沉声说:“稳住呼吸,心要静。器物比你想象的要坚强,但也比你想象的要脆弱。”
那天晚上回到家,迟如意累得几乎虚脱,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高度紧绷。他瘫在沙发上,连手指都不想动。
乌梢下班回来,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明了。他去厨房热了杯牛奶,递到他手里,然后坐在他身边,轻轻帮他按摩着紧绷的太阳穴。
“很难?”他低声问。
迟如意闭着眼,靠在乌梢肩上,声音带着疲惫和挫败:“嗯……好多规矩……好多编号……我好像很笨……差点打翻东西……”
“刚开始都这样。”乌梢的声音很平静,他用指腹轻轻揉开他眉心的结,“给自己一点时间。你比任何人都细心,只是需要适应。”
他的安慰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温水流过,一点点抚平了迟如意心头的褶皱。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乌梢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感觉力量又慢慢回来了。
周末,趁着两人都休息,乌梢提议去看看房子。他们现在住的宿舍确实太小了,尤其是乌梢的东西搬进来后,更显局促。
中介带他们看的是一套位于老小区二楼的两居室。房子不算新,但采光很好,有个小小的阳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老榕树。客厅宽敞,足够乌梢放他的书桌,也够迟如意摆一个舒服的沙发看书。厨房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
“这里可以放一个大的书架。”乌梢指着客厅的一面墙说。
“阳台……可以养点绿萝,或者茉莉?”迟如意小声地补充,想象着夏天微风送来茉莉清香的样子。
“这间小一点的做书房,你可以在里面看书,写笔记,不会有人打扰。”乌梢推开次卧的门。
“主卧的床……要大一点。”迟如意声音细若蚊蚋,脸颊微红。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勾勒着未来之家的轮廓。没有奢华的设想,只有最朴素的、关于共同生活的点滴憧憬。在这个过程中,迟如意发现,自己对“家”的渴望,原来如此具体而温暖。而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是乌梢。
看房回来的路上,两人心情都很好。周一再回到藏品部,迟如意感觉那厚重的门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他依旧小心谨慎,但不再一味恐慌。他开始尝试记住严老师和其他同事的名字和工作习惯,虽然依旧不敢主动搭话,但会在对方需要递工具时,及时而安静地伸手。
这天,严老师让他协助登记一批新接收的、来自民间捐赠的杂项文物。大多是一些晚清民国的小物件,品相一般,价值不高。迟如意一件件小心翼翼地取出,核对,描述,拍照,录入系统。
当他拿起一个看似普通的、带有铜锈的青铜小敦时,动作顿了一下。敦身很常见,但敦盖上的钮,造型有些奇特,像是一只蜷缩的、形态模糊的兽。而且,敦身内部靠近底足的位置,刻痕似乎并非普通的磨损,倒像是某种极其细微的、人为的符号。
他拿起放大镜,凑近了仔细看。那符号非常浅,几乎被铜锈覆盖,若非他看得极其仔细,根本不会注意到。它不像文字,更像一个抽象的标记。
“严老师,”他鼓起勇气,小声呼唤对面的前辈,“您看这个……里面的刻痕,好像有点特别?”
严老师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他接过放大镜和青铜敦,对着光线看了许久,眉头渐渐蹙起。
“嗯……”他沉吟着,“这不是常见的款识或纹饰。拍照,局部特写,清晰点。记录下这个异常。”
迟如意连忙照做,心中既有些忐忑,又有一丝微弱的、被认可的兴奋。他按照要求,将这一点记录在案,并在系统里给这件文物打上了一个“待进一步研究”的标签。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很快就淹没在繁杂的日常工作中。但那个模糊的兽钮和神秘的刻痕,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迟如意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