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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小小棋子与翻脸的将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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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宁三岁那年,第一次参加真正的宫宴,不是那种满朝文武的大朝会,而是皇太夫生辰时按祖制开的庆寿家宴。
按规矩,公主必须露面一次,向太夫问礼,令宗室见一见未来的储君。
也是从这一刻起,很多人终于意识到,不再只是听说“有个皇女”,而是眼睁睁看见,这个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小姑娘。
太夫仪设在长乐宫。那日花灯照耀,金碧辉煌,宗室勋贵都被请入正殿。一旁的偏殿也设了小小的“家宴”,供少年女郎们随长辈一同观礼。名义上是“添热闹”,实际上,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谁不想被未来的天下之主记住一眼?
昭宁被好好地束了一个小小的发髻,穿一身绣云纹小朝服,腰间系着象征储位的细金带。样式简化,却已足够惊人。
她个子还不算高,但站得挺。一双眼睛冷冷地扫过去,和她娘当年的气势别无二致,只是个子小了,乳牙没换齐,说起话来滴溜溜带着奶气。
武元姝站在她身后,凤冠没戴,只戴一枝玄玉钗。太夫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母女,抬手叫昭宁过去。
昭宁规规矩矩上前,叩拜、奉茶,一整套礼数做下来,几乎挑不出错。倒是太后被她那张小冷脸逗乐了,一把把人拉到膝前,捏了捏她的脸:“倒像极了当年你娘。那时候,她比你还凶。”
昭宁眨眨眼,极不服气地纠正:“我,不凶。”
太夫笑弯了眼:“好好好,昭宁不凶。”
武元姝在一旁淡淡看着,不多说话。礼过之后,她让昭宁退回自己身侧,稍后再去偏殿露面一圈。
真正的热闹在偏殿,那里有各家心照不宣带来的少爷公子们。
正殿灯火辉煌,席位依爵秩排开。昭宁跟在武元姝身边,手被娘亲牵着,一步一步踩着红毯往前走。
她对这种场合没什么好感。人太多,味道太杂,她的眼睛里只有两个目标:一个是远处的一整盘蜜饯;另一个,是某个按规矩应该站在武将班首、却不该出现在内宴里的身影。
今天顾长陵并不在这里。他被武元姝“留”在外朝,负责宴外护卫。理由合理到不能再合理:内宴多是宗亲,武将不好入席。
昭宁有点不满,但没吭声。她知道娘亲的规矩:阿父是将军,不是娘亲的郎君,也不是她的拖油瓶。
她默默地收回目光,换了个目标——蜜饯。
“礼成之后,才能吃。”武元姝看出了她的视线,“别流口水。”
“我,没有。”昭宁条件反射地伸手抹了抹嘴。
外殿里的宗室少年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
“那就是承平公主?”
“好小,才这点高。”
“听说陛下已经立她为储了?”
“是啊,以后大周就是她的。”
“要是能……”
后面这几个字不敢说得太大声,只在袖里偷偷捏着念头。
礼部尚书家的长子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悄声道:“听说陛下说过,公主长大之后,婚事由她自己定。”
“是啊。”旁边有人附和,“你就不想让她看你两眼?”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又有人冷哼,“大家都一样。”
一群少年心思浮动,却仍装出一副“规矩”的样子,等着公主走过来。
昭宁按礼仪师之前教的,一路跟着娘亲走到正殿中央。文武众官这回没站班,只是坐席,但人在座位上,心却跟殿中央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一起走。
武元姝站在高位,开口:“今日家宴,朕不议朝政。你等看一看长大的公主。”
她低头,淡淡看昭宁一眼:“出去。”
昭宁应了一声。她松开娘亲的手,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央,转身,面对满殿的人。
这一刻,她是一个三岁的小孩,但她也是大周的储君。
她将记忆里学过的那一套话,奶声奶气地说了一遍:“本宫谢各位卿,来贺皇太夫生辰,也谢你们……来见本宫。”
殿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然后,不知是谁先带头笑了出声。
武元姝不动声色。礼部尚书连忙出班,笑着应道:“公主殿下言重。殿下是大周储君,我等能得见殿下一面,实乃三生有幸!”
殿中一片附和声此起彼伏:“殿下千岁!”
昭宁听不太懂,只知道这是“好话”,于是板着的小脸稍微松了一点。
她按娘亲吩咐,转身,又退回武元姝身边。
“记住这些人的脸了吗?”武元姝低声问。
昭宁皱着眉看了一圈,很诚实:“没有。”
“知道谁最吵吗?”
“那个。”昭宁毫不犹豫指出礼部尚书,“他声音最大。”
总管在旁边硬生生把笑咽回去。
按规矩,昭宁只要露面行礼即可,可以由宫人带离去内间玩。但宗室里有人借着“亲厚”的名义,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公主年幼,与诸宗室子弟同堂一席,也好自幼相识。”
这话一出,有点意思。“自幼相识”的对象是谁?当然是那些被刻意挑出来、让公主殿下“看一看”的少年。
武元姝看了礼部尚书一眼。礼部尚书额头已经出汗:这不是他提的,明明是宗正寺那边的人,偏偏大家会下意识看他。
武元姝没有立刻拒绝,只淡淡道:“公主年幼,多看几眼,也无妨。”
她不说准,也不说不准。只是让人把昭宁带去偏殿,那里早就摆好了几案,放着玩具、点心,还有一圈被精选出来的同龄宗室子弟。
按宫人的话说,是陪殿下一起玩。但所有知道的人都明白,那里就是一个小小的棋盘。
侧殿里,小案子一排排摆着。几位宗室小公子已经坐在那里,有的拘谨,有的显得兴奋,再小一点的已经开始伸手去抓点心。
昭宁被奶娘牵着进去的时候,他们齐刷刷站起来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昭宁被这阵势唬了一下。她皱皱眉,学着娘亲的样子点点头:“免礼。”
奶娘悄悄把她往最中间的位置带。
她坐下之后,那些少年才按照家世远近、爵位高低重新落座。
很快,就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殿下……”一个穿青衣的小子试探地笑笑,“臣……在太学见过陛下题过的字。”
“臣也会一点——要不要写给殿下看?”
他说完,不等回应,就急忙让小太监拿来笔墨。
另一个不甘示弱的立刻道:“殿下,臣会骑马,以后可以给殿下牵马。”
还有一个明显听错重点的:“殿下,臣会翻跟头。”
昭宁一双乌黑的眼睛在这些人之间转了一圈,就像看一排排奇怪的玩具。
她有点不耐烦,她只是想吃点心。
宫人不敢骂这些宗室子弟,只能在旁边小声提醒:“诸位公子,不可逾矩……”
“臣等只是想博殿下一笑。”青衣少年笑道,“殿下还小,不懂那些……臣等也只是聊聊……”
他话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嘘”。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点年纪不相称的冷意:“你们说话,别太大声。”
说话的是坐在最角落里的一位少年。他比在座的几人略年长一点,穿着普通的文士衣裳,腰间挂着一块青色的佩玉,气质倒是沉稳。
“你是谁?”青衣少年不服气。
“顾家门下。”那少年淡淡道,“师承顾将军。”
“哦——顾将军门下。”有人忽然起哄,“那你岂不是更有机会?殿下最信顾将军了。”
“别胡说。”奶娘赶紧喝止,“殿下还在呢!”
昭宁认真看了角落里那少年一眼。他不像那些抢着表演的,安安静静坐着,只有在别人说话太吵的时候,才抬头皱皱眉。那一下皱眉,有点像谁,像她娘。
昭宁对他立刻有了一点好感。她坐在自己的小案子后面,伸手去拿那盘蜜饯。刚要抓一块,旁边伸过来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抢先一步抓起了一大把。
“哎哎哎——那是殿下的!”奶娘惊叫。
那小手的主人是宁康长公主府里的小公子,家里仗着长公主那一系的亲,素来骄纵惯了。
他抓了一把蜜饯,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都是糖,有什么区别。”
昭宁皱起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她刚要说什么,那男孩却突然凑近她,小声道:“殿下,将来也是要婚配的。配给谁,还不是长辈说了算?”
他年纪不大,却学会了大人话里的那种油滑:“到时候,殿下配到哪家,哪家就发达了。所以殿下现在看谁,其实不重要。反正,你就是一枚棋子。”
这句话,是他从家里大人口中偷听来的。
他不理解“棋子”的真正意思,只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似乎能显得自己懂事。
昭宁听不太懂“婚配”“发达”这些词。
但她听懂了最后那个——棋子。
她冷冷地盯着他:“什么是棋子?”
那个小公子愣了一下,随口道:“就是说,殿下就是一颗棋,想放哪就放哪。被谁拿走,殿下自己说了也不算。”
侧殿里的空气一瞬间冷下来了。
奶娘脸色骤变:“这位小公子,此话……”
话未说完,小公子已经觉得自己讲得有趣,继续道:“殿下是棋子,大人们说的。您要婚配的人早就有人算好了,殿下不用操心。”
“啪——”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拎开。那只手力道不算大,却干脆利落,将他整个人从昭宁案前拖开,丢到一旁的软垫上。
出手的是角落里那位安静的少年。
“你做什么?!”小公子怒了,“你敢动我?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宁康长公主府里的小公子。”
“那又怎样?”小公子嚷,“你不过是顾将军门下——”
“是。”少年道,“顾将军门下。所以别在公主殿下面前胡说八道,殿下不是棋子。”
他这一声“殿下不是棋子”,说得比在座的大人都正。奶娘额头都出汗了,不知道该先骂谁。
小昭宁坐在案前,一双眼睛慢慢冷下去。她第一次听见有人用“棋子”形容自己。
那种感觉,怪异又恶心。好像她不是个人,而是案上的一块木头。
她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你说的。”她盯着那小公子,“都是你家大人说的吗?”
那小公子被那少年一拎,有点怂了,但还是嘴硬:“……是。”
“他们说,殿下以后要婚配,要听夫家的话。夫家说什么,殿下就要……”
“够了。”奶娘忙道,“小公子,慎言!”
可那几句已经落在昭宁心里。
“嫁人。”
“听话。”
“棋子。”
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慢慢站起来。
奶娘一惊:“殿下?”
昭宁一言不发,绕过案子,走向侧殿的门。她走得不快,也没有像平时那样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宫人下意识要去拦:“殿下,外面是——”
昭宁抬眼看他一眼,那宫人腿一软,立刻跪下:“……奴才该死。”
她推开侧殿的门,走向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