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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储位之争 ...

  •   顾长陵回京的第三日,大朝,含元殿久违地开了三声钟鼓。百官冠带齐整,按班列位。自从皇帝生产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正式的全朝会。

      殿前香烟缭绕,光线从高窗洒下,把殿中人影拉得细长。顾长陵站在武将班首,盔甲换成了入殿用的礼甲,神色如常。若不仔细看,谁都看不出他在这座殿外,前几日抱过皇女。

      他自己也很清楚,今天自己是将军,不是父亲。

      “——陛下驾到——” 通传声落下,殿中齐伏:“陛下万岁!”

      武元姝缓步登阶,她一身玄金朝服,发上凤钗简洁,腰间玉带束得利落。生产之后的那点虚弱,在这一身朝服之下,已经看不出痕迹。她站在御座前,目光一一扫过群臣。

      这一刻,她就像回到了刚登基那年。只是那一年,她身侧空空如也;而现在,她知道承乾宫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在睡。

      “平身。”

      百官起立。礼部尚书出班,叩首高声:“陛下,先恭贺陛下——喜得皇女,母女平安!”

      殿中百官齐齐再拜,高呼:“恭贺陛下!恭贺大周——!”

      武元姝只淡淡道:“起来吧。”

      礼部尚书继续奏道:“皇女出世,实乃国之大庆,宗庙有托,人心所安。臣等谨按祖制,拟定诞皇女大礼之仪——”

      他话未说完,宗正寺卿已出班接上:“另,按先太祖遗制,皇嗣出世,当议储位。今大周初定皇女,臣等不敢不言。恳请陛下,早定其尊号,立其位号,以安天下。”

      话一出口,殿内空气一紧。左相静静出了班,拱手道:“启禀陛下,臣以为——”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礼部与宗正寺:“皇女尊号当定,但储位之事,宜由陛下裁决,诸臣不宜操之过急。”

      话说得温和,意思却很清楚:别急着拿储位做文章。

      武元姝仿佛早有预料,连神色都未动,只抬手:“你们现在想问的,有几件:第一皇女册封、第二储位之名、第三将来皇女婚配,是不是?”

      礼部尚书一时不知该否认还是认,只能匍匐在地:“臣等……不敢妄度圣心。”

      “妄度朕的心,你们早干过不止一次。”她淡淡,“这次倒谦虚起来了。”

      有人低头,背脊一阵发凉。

      “这些事朕本不急。”武元姝道,“只是你们既然要问,朕今日便一次说明白。”

      她慢慢坐下,靠着御座后沿,目光沉静:“第一件,皇女册封,太庙那边朕已先一步报过。眼下,她不过是一小团肉,还不认人。要先给她一个名字,让她将来学会写字,不至于怨朕。”

      殿中众人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武元姝开口:“朕观《诗》《书》。”

      她顿了一下,像是在心里品了一遍,才慢慢道:“公主赐名昭宁,封号承平。”

      殿中的人立刻在心里转了一圈意思。

      “昭”,有“昭示”“昭然”之意;“宁”,安宁之宁。而“承平”,则有“承此太平”的意思。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她希望这个孩子不是靠与谁联姻来安天下,而是她自己,是“宁”的源头。

      礼部尚书高声道:“陛下圣意!”

      众臣齐声:“承平殿下千岁——!!”

      顾长陵站在武将班首,听见这两个字时,像被谁在心口轻轻按了一下。他忽然想到,她出生那一晚战鼓与哭声交叠。那一声,是他破风雪,她破血痛。

      “昭宁。”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眼底那点光悄无声息地软下来。

      武元姝抬手:“第二件事,储位。”

      殿中一静。

      她缓缓道:“朕早前已改制,大周皇位只传皇女。皇子子孙,皆不得嗣位。今日起,储君二字,只指皇女,不指他人。”

      宗正寺卿叩头:“陛下圣明。”

      “你们接下来要问”她继续,“新皇女既出,是否即立为储?朕的答案是——”

      她看着殿下密密麻麻的臣子,语气平静却清晰:“是。从今日起,承平公主武昭宁即为皇储。”

      殿中有一瞬间的窒息。不是没人料到她会这样做,但当“储”字落到那一团才刚两个月的小生命身上时,所有人还是本能地震了一震。

      左相第一个俯首:“臣恭贺陛下。”

      谢从礼紧随其后,大声道:“承平公主,继位大统,大周国本有属,天下幸甚!”

      百官这才反应过来,齐声高呼:“恭贺陛下!恭贺公主——!!”

      这一声声“公主”,像一道道敲进金砖里的印记,把“承平”这两个字,硬生生锚在了大周未来的位置上。

      礼部尚书正要借势再奏一件事,武元姝已经先一步开口:“别急,朕知道你们还有第三件没问。皇女既立储,将来所配何人。”

      殿内空气再度紧绷起来。这是所有人真正最敢想、却最不敢说的话。皇女之夫,不只是一个“郎君”,而是整个权力格局里的重量级筹码。

      很多人已经悄悄在心里转了一圈族谱、门第、宗室旁支……甚至有人下意识去看了一眼武将班首那道身影,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武元姝看在眼里,淡淡一笑:“你们放心,朕不会在她吃奶的时候就替她订亲。”

      殿中一片尴尬的低笑。

      “朕只说一条。”她收起笑意,语调一沉:“从今日起,谁敢以皇夫、驸马之名,在朝中公私议论,宗正寺记名,御史台给朕记过。”

      “礼部——” 她目光一扫过去:“罚月俸。”

      礼部尚书膝盖一软,忙叩头:“臣谨记!”

      武元姝道,“公主的婚事将来由她与朕商量,你们不必操心。”

      这话在大周的祖制里,是没有先例的。女帝可以亲自选择郎君,却从未有哪位敢公然说“皇女的婚事由自己作主”。这是把皇女从政治筹码的位置上,硬生生往“人”的方向拉了一段。

      有人想反驳,却找不到词。因为她已经把先后次序定死:先是皇女,再是储,再是婚,而不是反过来。

      礼部尚书见皇夫之议被斩得死透,只好换个方向,小心道:“陛下圣断,臣等无不赞同。只是储位既定,天下必有所问:皇女所出何人?”

      他话音一落,殿内一阵“心照不宣”的寂静。这是最敏感的一处。

      “皇女所出”表面上说的是母,而真正被打量的是:皇女之父是谁。

      顾长陵在武将班首,指节绷得极紧,却没抬头。

      武元姝笑了一下,笑意冷:“何人?你们都是读书人。《礼》上可有写皇女立储,必问其父一条?”

      宗正寺卿额头冒汗:“无。”

      “那你还问?”她冷冷,“没写的东西,你们也想当律法用?”

      礼部尚书连连磕头:“臣万死!只是天下人心……皇女乃朕所出。”

      武元姝打断,“这一条,够了。”

      她顿了顿,声线平稳:“此后,谁再在朝中、宗室、坊间,问半句皇女之父一律以大不敬论。”

      “宗正寺——”

      宗正寺卿连忙伏地:“臣在!”

      “记在族谱的。”武元姝道,“记母:武元姝一行即可,父不记。”

      “是!”

      “御史台——”

      谢从礼拱手:“臣在。”

      “有人借此提折,你看都不许看。”她道,“退回去,撕了。”

      “臣遵旨。”

      这几道令一出,殿上绝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了:她不是不知道皇女之父的存在,而是刻意把这条线截断。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抓着那个人做文章。

      顾长陵站在武将班首,背脊一寸未动。这几道令看似把他的路截得干干净净,女之父不得干政,族谱不记其名,朝堂不许提“父”字。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枚刻着“姝”字的玉佩在胸口,烫得比往常更厉害。她替他斩断了所有“借女求权”的路。留下来的,是一条只属于他自己的将军之路。

      而在紫宸殿里,有一个小小的人,会叫他一声父亲,这就够了。

      武元姝最后看了一眼殿中众人:“皇女封号、储位之定、皇夫之议,朕今日都说清楚了。往后谁再借国本、宗庙之名,在朕的孩子身上做文章——”

      她声音冷下来:“哪怕是宗室长辈,朕也照罚不误。”

      殿中群臣齐声:“臣等谨遵陛下之命!”

      她这才收回视线:“还有何事启奏。”

      左相出班,躬身而拜:“臣有事奏。北境告急之日,镇北军中军都督顾长陵奉旨出征,自京师率兵北上,合镇北诸营于关外,大破逆军,斩首若干,缴获军械粮草无算。此役中——”

      他顿了一顿,目光微微掠过殿下一人。那人立在武将班首,朝服束得一丝不苟,腰间玉佩挂得极低,整个人却像将那身朝服当甲胄穿,一点不肯松垮。

      “军纪严整,未有一人越境扰民,军需簿册亦已查验无误,诸营粮草皆按律支用,无有错乱。” 左相拱手道,“北境一线,既保边城无失,亦未重蹈潼川旧案。臣以为,此功当得一论。”

      “潼川旧案”四字在殿中一转,几位御史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武元姝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听着。

      兵部尚书亦出班,高声道:“镇北军连年用兵,诸将多有劳苦,然此役节度得宜,用兵干净,不但解北境之围,亦洗前番军需之疑。顾都督自贞曜以来,随前镇北老将军征战多年,又于潼川一役护驾有功,今又立此捷,臣请陛下——”

      他抬头,声音更高了一线:“晋其军职,以示天下,武人立功,朝廷不负。”

      这句话一出,殿中一片跪声:“臣等附议。”

      最前排的御史台御史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出班,叩首道:“潼川军需一案,当年虽以功折罪,不奖不罚,可毕竟军律在前。今日论功封赏,臣只愿陛下慎之又慎。”

      话说得极轻,已足见分寸。武元姝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她垂下目光,在御案上敲了敲指节。殿中一片静默,只余香烟慢慢往上绕。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北境用兵,向来不易。” 她的声音在殿顶金梁下回荡,清清淡淡,却让人不敢不听。

      “镇北军连年死战,边关不失一城一地,朕心中自有数。此番一战,顾长陵奉旨出征,兵行如砺,未失军纪,未扰百姓,这些都是北境将士与他一力扛下的。”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武将班首那人:“顾卿。”

      顾长陵出班,跪下,额发微垂:“臣在。”

      “先说一说,”她问,“你自评此战如何。”

      殿中不少人暗暗倒抽一口气。御前论功,陛下亲自让功臣自评,这是极重的脸面。

      顾长陵却只低着头,道:“此战之功,在于陛下早敕边营整顿,将替补粮草预置关内,又谕臣用兵毋得越境一里。臣不过奉旨行事,不敢言功。”

      话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偏偏从他嘴里说出来,连左相都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人若真逞功,恐怕今日封侯拜将之声能把含元殿顶都掀开,他偏偏只往后退一步。

      武元姝看着他,眼底似有一瞬的笑意,又很快敛去。

      “好。”她道,“既然如此,便由朕来说。”

      她不再唤中书官宣卷,只抬手按了按案上的军报,亲自开口:“镇北军中军都督顾长陵,自贞曜以来,随镇北军征战多年。潼川一役,护驾有功;今日北境再战,又能用兵如砺,守军纪,安百姓。”

      她的视线从顾长陵身上略过,扫向殿中诸臣:“朕念其劳,今于含元殿前,当众封赏,升顾长陵为镇北军都督,总领镇北诸营军务;再另赐一将号,唤作云麾将军,以慰军心。”

      最后这几句,她说得极平,不似事先拟好的诏书,更像是思量已久,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拍定。

      殿内诸臣齐声山呼:“陛下圣明!”

      顾长陵仍旧跪着,伏地叩首:“臣顾长陵,领陛下隆恩。”

      他额头磕在冰凉的殿砖上,心里却极清楚:这一步,已经不算小了——从此以后镇北军三个字,与他的名字要一起被写进军报与史册。若有人要挑刺,刀子也会更准地朝他身上来。

      但她给,他便接。

      左相这才再次出班,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叩首道:“陛下,镇北军立此大功,顾都督于贞曜年间屡建战功,潼川护驾有名,此番又净扫北境之患。臣以为,如此功行,合当再加一等,封侯以示天下,武人有功,爵位可得。”

      他一开口,兵部尚书也随之附议:“臣附议。”

      好几个老成持重的重臣也陆续出班:“臣等附议——”

      “封侯”二字在殿中回响,空气都微微紧了一分。

      御史台那位御史咬了咬牙,还是叩首道:“臣不敢反对封赏功臣,只愿陛下思量军功之外,还有军权、流言在侧。”

      殿中一时间跪了一大片,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往上看——看那座高高的御座,等待她的回应。

      武元姝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指尖再次在御案上轻轻一敲。她很少在含元殿上沉默太久,这一次,却让这份沉默延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殿上有人暗暗屏不住气,她才慢慢开口:“封侯之议。”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舌尖上尝了尝这两个字的分量。

      “镇北军,自先帝以来便是大周北门之重。”她缓缓道,“顾长陵随镇北军征战多年,朕不是不知他劳苦。今日朕升他镇北军都督之职,赐云麾将军之号,已是叫天下知道,北境之功有他一半。”

      她目光陡然一沉,扫过殿中诸臣:“至于封侯,封侯者非但封一人之功,亦封一人之后。” 她道,“镇北军在北,顾都督在前,朕再于此时封其为侯,难免叫人说,镇北军的兵,姓顾不姓武。”

      这话说得极直白。殿中不少人心头一凛。这正是他们心底盘算、却不敢明说的那一层。

      武元姝收回目光,语气却柔和了几分:“镇北久劳,朕自会记得。云麾将军之号可为顾卿一人设,旁人不得再用。”

      她稍稍一顿:“封侯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最后那几个字落下时,她并没有再看顾长陵,只是缓缓抬手:“此议,到此为止。”

      左相低头叩首:“臣领旨。”

      兵部、御史台诸人也连声应是。殿中山呼再起:“陛下圣明!”

      退朝之后,含元殿前的丹墀上,人声渐散。

      钟声一响,百官如潮水般退出殿门。顾长陵跟着武将班一起退下,走到殿外的台阶上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处。

      御座空着,人影不见,她已经由侧门回紫宸殿去了。只有那卷起的珠帘,在风里轻轻晃了一下,仿佛在对他笑,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那天下午,紫宸殿。小昭宁睡醒了一觉,被奶娘抱着在榻边伸伸手脚。武元姝坐在一旁,批着早朝留下来的折子。

      总管太监进来,小声道:“陛下,早朝时候,顾将军一直低着头。”

      “他若是抬头。”武元姝不抬眼,“才该打板子。”

      总管憋笑憋得辛苦:“是。”

      “御史那边,有几封试探的折子,都被谢大人退回去了。”总管又道,“撕得干干净净。”

      “嗯。”她淡淡,“朕信他。”

      “那……顾将军那边?”总管试探。

      武元姝手下的朱笔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写:“他不傻。朕今日在殿上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

      她放下朱笔,伸手抱起摇床里刚翻了个身的小团子,轻轻摇了两下:“你听见了?小东西。你这一生是谁的女儿,朕已经替你写好了,照着走就成。”

      小昭宁打了个很没有形象的小哈欠,冲她“啊”了一声,像是在答应;也像是在抗议,她才不会照着谁的路走。

      武元姝笑起来,轻声道:“那就等你长大了再说。等你会说话,会叫人,先学会叫一个字。”

      她顿了顿,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那个字——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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