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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母与父 ...

  •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安静得连窗外的虫鸣都听得见。

      不知道是谁先移开视线,武元姝先轻咳一声,率先打断这份莫名的缠绵:“今日叫你来,也不全是叫你摸一摸。”

      顾长陵乖乖收回一点神魂:“陛下还有何吩咐?”

      “太医说,往后他会动得更频。”她道,“有时候动得厉害,可能会不舒服。”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按了按小腹附近几个点位:“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以后若朕觉得难受,你碰一碰这些地方,他的气就散一散,不会集中在一处顶着。”

      顾长陵瞬间绷紧:“那……会不会伤着陛下?”

      “不会。”她道,“太医教过,朕自己试过。你别太费力,就像方才那样,轻一点。”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只是教他在战场上如何按住一个伤口。可对顾长陵来说,这大概是这辈子接到过的最慎重的一项“军令”。

      他认真记下每一个落点,甚至在心里默默画了一张看不见的图:哪一处按下去,是向上;哪一处按下去,是向旁;哪一处按下去,是安抚。

      他很少有机会这样仔仔细细,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不伤人”这上面。

      “记住了?”武元姝问。

      顾长陵点头:“记住了。”

      她盯着他片刻,忽然笑了一下:“顾将军,朕发现——你学这个,比学兵法快。”

      顾长陵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兵法,是为了如何杀人。”

      “这个,是为了……让陛下少一点辛苦。臣自然学得快。”

      武元姝沉默了一瞬,她向来听惯了那些“为国”、“为君”、“为社稷”的豪言壮语。顾长陵说这话时,却只是安安静静,把“让陛下少一点辛苦”放在前面。

      她没多表态,只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你听见了?跟你父亲学点正经本事。别一天到晚就知道踢朕。”

      顾长陵被她一句“你父亲”说得心口一紧。

      他不敢笑得太明显,只压着声音:“陛下骂得对。臣会教他。”

      “教什么?”她挑眉,“教他如何不要命?”

      “教他,如何护人。”顾长陵道。

      他停了一下,很认真:“教他,像臣这样——护陛下。”武元姝怔了一下,眼底的光轻轻动了一下。

      她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极轻极轻的气:“朕刚刚被他踢的那一下。”她慢慢说,“并不疼。”

      “只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只是‘朕’,是‘娘’。”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不是“母皇”,也不是“生母”——那是后世史书上的称呼。

      她用的是一个极平实的字:娘。

      顾长陵心头一震,他从未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她对天下,是“朕”;对群臣,是“寡人”;对顾长陵,是“陛下”。此刻,她居然拿出这么一个字来,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朕才叫你来。”武元姝低声道,“你是孩子的父亲,也是朕选的人。这两件事加在一起——”

      她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朕想让你,亲眼见一见‘娘’这件事,是怎么开始。”

      顾长陵喉咙一紧,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从潼川城头看到的是帝王,在芙蓉殿里抱过的是爱人。今晚,他第一次被她亲手按着,让他看见——她正在一点一点成为“某个人的娘”。那“某个人”既是她的,也是他的。

      他低声道:“臣……”

      说到一半,嗓子眼发酸,只能改口:“臣,会看好。”

      武元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偏头靠在软枕上,声音带了一点难得的倦意:“今夜,他若再踢朕,你就按一按。你若按不好——朕明日骂你。”

      顾长陵轻声应下:“臣遵旨。”

      她闭上眼,仿佛真的有些困了。顾长陵便半跪在榻边,一手轻轻覆在她腹上,一手撑在榻沿,整个人弯着身子,姿势既不舒坦也不体面,却不敢乱动。

      过了不知多久,小腹里又轻轻一动。这一次比刚刚更明显一点,带着一点点顽皮似的力量。顾长陵掌心发麻,却按着她教的,往旁边轻轻一抹。

      胎动果然散了,不再集中顶在一点。武元姝在半梦半醒间轻轻“嗯”了一声,眉心舒开了些。

      顾长陵低声道:“别闹。你娘要睡了。”

      帷幕后,灯火映着两人的影子。一个倚着枕,一个弯着身。外面的风安静下来,虫鸣断断续续。

      再后来,武元姝真的睡过去了。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胸膛起伏均匀。顾长陵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腿有些发麻,手有些发酸,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回来,改为轻轻覆在她掌上。

      他低头在她掌背上极轻地碰了一下,像是亲吻,又浅又快。

      “陛下。”他低低道:“你睡吧,臣在。”

      就在这句话落下那一瞬,肚腹里又轻轻一蹬。像回应,又像抗议。

      顾长陵愣了一下,忽然笑出来——笑得极轻,怕惊醒床上的人。

      “好,好。” 他压着嗓音,像跟人起誓一样:“你也好好睡。”等你出来……臣教你骑马,不教你上城头。城头,让你娘去。”

      这话要是她醒着听见,大概会一巴掌拍他脑袋。可此刻,她睡得沉稳,并没有醒。

      他就这样,在榻边守了一夜。天色将明时,宫门外的钟声远远传进来。武元姝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顾长陵趴在榻边打盹的侧脸。

      他一向睡得浅,被她稍稍动了一下就醒了,立刻直起身子:“陛下。”

      “你这一晚上没走?”她看他一眼。

      顾长陵老老实实:“陛下让臣按着。”

      “按了一夜?”她挑眉,“腿不废?”

      顾长陵张了张嘴,想说“废”,又想到她一定会趁机嘲笑自己,只好咬牙改口:“臣……还能打仗。”

      “那就好。”她理了理袖子,淡淡道,“朕还指望你以后多跑几趟边疆。”

      她说完这句,本来要起身,忽然想起昨夜那几下轻轻的“顶”,指尖不自觉又落在小腹。

      “他昨晚踢得多不多?”她问。

      顾长陵认真回想了一下:“不算多。但每次臣按下去,他都……乖了。”

      “乖?”她失笑,“你这词倒学得快。”

      顾长陵被她笑得有些窘,却没躲:“陛下若觉得不好,臣就换一个。”

      “无妨。”她摇摇头,“就‘乖’吧。哪天他真不乖——”

      她目光一转,落在他身上:“朕就把你叫来一起受苦。”

      顾长陵胸口忽然一热,郑重道:“臣,求之不得。”

      这一日之后,宫中仍旧看不出什么。皇帝照旧上朝退朝,“劳累”两个字仍是唯一可公开的说法。只有紫宸殿夜里的一盏灯,与某个跪在榻边的高大身影,在极少数人的眼中,一次一次拉近。

      外人看不见的是:某个未出世的小东西,在她的身体里,每多动一次,都在悄悄改变两个人的心——“帝与臣”、“君与将”、“她与他”,一点一点,变成“母与父”。

      而这段“母与父”的时光,还暂时只属于他们三个人。

      入夏之后,热意一点点沉下来。紫宸宫的水榭边,荷叶才吐了几片嫩绿,殿里却已经换上了更轻的夏袍。

      武元姝站在屏风前,任贴身宫女替她系腰带。这几年,她的衣袍一向合身,腰线利落。今日那条腰带第三次在同一处打结时,宫女的手指明显顿了一下。

      “怎么了?”她淡声问。

      宫女吓了一跳,忙跪下:“陛下恕罪!是这件衣袍……略、略嫌紧了些。”

      武元姝垂眸,看着自己腰际。宽大的里衣之下,小腹已经不再只是“微隆”,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弧度——不夸张,却再也不是那种利落得能一掌拍平的线。

      她盯了片刻,声音不重:“拿下一尺的料。”

      宫女连忙应声,换了另一件腰间略宽的新袍,才算系上。衣袍放下来时,小腹的弧线被藏在层层衣褶里,看不太真切了。只是武元姝自己知道——那一弯弧度,会一寸一寸长出来,直到再也藏不住。

      她对着铜镜站了一会儿,镜里的人仍是那张冷艳的脸,眉锋一点未收,只是下方多了一点柔软的起伏。

      她很少这样看自己。帝王无暇照镜,“容色”在她这里,一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今天这面铜镜,却把她身上的几重身份,一层一层投了出来——帝王,女身,孕体。

      她忽然伸手,敲了一下镜框:“你倒是看得仔细。”

      宫女不敢出声。

      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传太医。”

      老院使照例被悄悄宣入紫宸殿。这回不是在榻侧,而是在内室屏后。武元姝坐在榻边,衣襟松了些,右腕伸在脉枕上。老太医手指落下,先按三部,又重按尺部。

      他比之前更谨慎,每一次收力前,都要在心里过一遍“十月胎候”的口诀。

      片刻,他抬头试探道:“启禀陛下,胎脉稳健,气血相和,比前些日子又实了一分。”

      武元姝“嗯”了一声:“还有呢?”

      老太医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臣斗胆一言——脉象偏阴柔,尺中有缓,似……似多为阴胎。”

      武元姝眸光一顿:“阴胎?”

      “是。”老太医立刻伏地,“依臣四十余载诊胎之验,此脉多主……女胎。”

      “多主?”她挑眉。

      “世事难有十成,臣不敢妄言。”老太医头都不敢抬,“只是八成以上,恐、恐为皇女……”

      话刚说到“恐”字,自觉错了,后面三个音便小得几乎听不见。

      殿内一静。下一瞬——他听见那位向来冷肃的皇帝,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不显,却比前几次问脉时都要温一些:“你用词倒有趣。”

      武元姝淡淡道:“在大周,得皇女,是恐?”

      老太医汗如雨下,连磕几个响头:“臣、臣失言!是幸得皇女!”

      “算你会说话。”她收回手腕,重新拉好袖子。在这座以女系为尊的大周,真正可以继承皇位的只有皇女。皇子纵有,也不过是宗室里“旁支”的一枝,记在谱上,无缘御座。

      “你确定?”她又问。

      “臣不敢言圣断之实,只敢言臣之一脉之见。”老太医小心道,“但以往凡脉象如此,多半皆女。”

      武元姝垂下眼。她原先对性别并不执念,那条命只要能活下来,是什么都一样。此刻听到“多半为女”,心底却还是有某根绷紧的琴弦,极细微地松了一下。

      “……也好。”她低低道。

      “陛下?”

      “罢了。”她抬手,“下去吧。”

      老太医退到门口,被她唤住:“从今往后,脉案上不许提‘阴胎’二字。”武元姝道,“就写胎象平稳。有人问你,就说朕身子经年伤寒,需多静养。”

      她顿了顿:“多写几味安神养气的药,免得太平静,反叫人看出端倪。”

      “臣遵旨。” 老太医退出殿外,殿门合上,隔绝了所有脚步声。

      武元姝看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原来你是个女儿。也好,大周的位子,本就该给女儿坐。”

      她慢吞吞躺回软枕上,手掌覆在那一小片隆起上,掌心透出一点点莫名的踏实。

      太医走后不久,总管太监进来禀报:“陛下,左相与谢大人俱在前殿候旨,言有急折商议。”

      武元姝指尖轻敲小腹,似在权衡。良久,才道:“宣——进东配殿。”

      “是。奴才这就去。”

      她又加了一句:“搬一架屏风来。从今日起,朕不在前殿开小朝。谁有事,就到这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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