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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风平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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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早朝散得比往常略早。本该还有两道合折待议,但武元姝在问完边军粮道与户部春税后,指尖在龙案上一敲,淡淡一句:
“余折暂留,明日再议。”
百官一愣,默默叩首,照例退朝。
左相沉稳出列,走在最前,身后是礼、吏、兵三部的官员。他平日退朝时,往往会在丹墀下稍停,与同僚低声议几句。今日却没停,径直出了殿门。
直到行至廊下,他身边的心腹侍从才小声道:“相爷,今日陛下似乎……精神不济。”
左相脚步未停,眼睛却轻轻阖了一线:“你也看出来了?”
“陛下下榻之时,步子略缓,脸色……比前些日子更白些。”侍从道,“但声音仍是有力的。”
“有力,是还撑得住。”左相淡淡道,“不过——”
他想起这半月来一些细小的变化:陛下退朝不再多留人议事,临散时总是“明日再说”;御膳房那边递来的菜单,酸味、清淡菜式悄然多了几道;太医院突然抽调了几名资深太医,说是“边关医署有缺”,叫人一听就知道是托词。
“太医院那边,可有不寻常的动静?”左相问。
侍从早有耳目,立刻回道:“老院使几日前入过紫宸殿,出宫时脸色甚白。之后太医院里,有三位太医连夜收拾行囊,次日随驿路出京。”
左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侍从壮着胆子低声道:“会否是陛下……病重?”
“病重还会上朝?”左相冷笑,“她若真病到那一步,早在深宫卧床,让我们这些老骨头代行君命了。”
侍从迟疑片刻,压低声音道:“那、那会否是——喜……”
话没说完,背上挨了左相一记冷冽的目光:“这两个字,你也敢随便说?”
侍从立刻噤声,跪地告罪:“属下多嘴。”
左相并未叫人拖下去,只淡淡道:“传话出去,朝中若有人问及‘陛下近来如何’,只许说一件事:‘劳累’。”
侍从忙应:“是。”
左相负手立在廊下,远远望着含元殿的屋脊线消失在宫树之后,良久不语。
——“劳累”,是最安全的词。比起“病”,不会引起太多揣测;比起“喜”,不会引得满朝疯长心思。
可他心里却清楚:皇帝若真有孕,这天底下不会有“安全”二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暗暗盘算:若真如此,那便更不能让顾长陵在这个时候,太显眼。
朝堂之上,最危险的从来都不是明晃晃的刀。而是那刀,有了可以威胁帝王的“柄”。
与此同时,中书省。
谢从礼刚阅完一批折子,就听属官禀报:“谢大人,太医院调出的那几位太医,已经出城。”
谢从礼放下笔:“嗯。”
属官小声道:“近日太医院脉案有清查,唯独陛下那一册不见动静。”
谢从礼抬眼:“你去看了?”
属官忙跪下:“不敢直看,只是……听人说起,院使大人这些日子夜不能寐,常在屋里走来走去。”
谢从礼让他起来,挥手叫退,独自一个人在案前坐了一会儿。
他不是没有想过“喜脉”的可能。一个未立皇夫、未开郎选的女帝,忽然体弱、改膳食、调太医,这些迹象放在一起,很难不往那个方向去想。
只是他并不急着印证。因为他知道,一旦印证,就会变成某种责任。作为看河山的人,这种事一旦“心中有数”,就不得不去想:
这胎对朝局何意?对陛下,是护,是伤,是筹码,还是枷锁?
谢从礼端起案上的茶,茶已凉,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只轻声道了一句:“殿下……”
随即苦笑,自嘲似地改口:“陛下……”
他放下茶盏,提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个字:“皇嗣之议,不可由郎选始。” 这几个字写得极重,却只让他自己看了一眼,便搁笔焚掉。
他很清楚:若陛下真有孕,那便意味着——大周“皇嗣”已经在路上。
再提郎选,不再是“劝陛下开后宫”,而是在变相逼问:“那个孩子,从何而来?”
这条路,不能走。
谢从礼抹去尚未干透的墨迹,重新铺开一张奏折底稿。折稿的开头,他写下:“论立储之名而不立储之实。”
他要做的,不是去追问“喜脉”真假,而是提前替这件事,搭一个“将来能容纳它”的框架。
让天下人知道,皇嗣之事,只能由陛下一人决定;而无论有无皇嗣,大周都应先有一套稳住人心的说法。
至于那个孩子的身世,不是他谢从礼该问的。
他提笔,字如流水,却每一笔都带着一种极清醒的后退:他退开一步,为的是,留出一块只属于陛下与那某个人的位置。
顾长陵并不知道左相、谢从礼各自在暗处推演了多少。
他只知道,陛下说“三日不要进宫”,他便真憋了三日。
这三日里,他把自己扔在军营:校场点兵,亲自巡了几条曾经险些断粮的粮道,又宿在营中与老将们对了一夜兵。
亲兵们看他的神色,总觉得比从前更沉了一些,却也没谁敢问。
只听见顾将军交代了一句:“未来数月,镇北军行军,不许冒进。有什么战事,先回京问旨。”
众人皆有些诧异——以前顾长陵最讨厌的,就是远在边关还要看京中脸色。如今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反而像是真从心里认下来的约束。
第四日早朝。
顾长陵照旧立在武将班首,身着朝服,却比往日更沉稳。朝中有人提及北境小寇扰边。以往他必然会出班请缨,这次却紧抿着唇,只在心里飞快盘算——
北境路远,若他一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她如今有孕两月,再往后几个月,是最险的时候。
这时,就听御座上传来那道熟悉而清晰的声音:“顾卿。”
顾长陵出班:“臣在。”
“北境一事,可有章程?”她问。
顾长陵抱拳:“回陛下,北境小寇素来借雪势掠食,不成大患。臣建议——暂不需大军出征,只命地方守将闭垒清野,待春融雪化,自可解。”
左相闻言,看了他一眼——顾长陵居然主动说“不出征”?这可不是昔日那个“逢战必请命”的将军。
武元姝眸光微闪,淡淡道:“好。”
她顿了顿,又道:“北境暂按顾将军所议。你留京整兵,待朕另有调遣。”
这一句一落,文臣阵中便有几个心思活络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留京”——这两个字,听上去没有半点责罚之意,反像是“特意留用”。
有人在心里默默记下一条:陛下近日虽不提顾长陵,却没有“冷他”,反而用得更紧。
谢从礼站在文臣行列后端,目光在陛下与顾长陵之间一晃即收,心里却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在这个时候,放他出京。说明她已经把“安全”这两个字,认真地往自己身边挪了一寸。
早朝散后,顾长陵依旧照例退到殿外阶下。他原以为,三日不见之后,她会在殿门口唤他。
可今晨,直到百官散尽,内侍来回几趟传旨,都只是:“陛下今日乏倦,不再召见。”
顾长陵站在殿阶下片刻,抱拳:“臣遵旨。”
转身离去,没人看见,背过身的那一刻,他掌心收紧到指节泛白。不是疑心她变脸,只是——在这种时候,他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
寝殿内,武元姝靠在榻侧,听总管太监禀报:“顾将军已退了。”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太监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陛下……不见一见顾将军?”
“昨日才见。”武元姝合上手中折子,“再见,他就该怀疑朕是在养他了。”
她语气听着冷淡,指尖却轻轻按在案下的小腹,几乎不被人察觉。
“他若真聪明。”她淡淡道,“就该习惯——朕不会天天召他。习惯了,对他,对朕,都是好事。”
太监不敢多嘴,只低头退下。
武元姝垂眸,低声补了一句:“但若三日不召,他都不过来闯。那就说明,他还不够胆。”
她说着,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朕,还是更喜欢那种会来问朕‘你心里有没有我’的臣。”
夜深时,宫城风声渐平。紫宸殿内,太医重新给武元姝复脉。
老太医手在她腕上停了一会儿,低声道:“启禀陛下,脉象稳定,喜脉更实,暂无不妥。”
武元姝点头:“记在你自己的册子上。”
“是。”
太医犹豫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提醒:“陛下,近月劳顿稍减,对胎象大有裨益。但若要更稳,当避寒避惊,饮食有节,更觉不可大怒。”
“不可大怒?”武元姝挑眉。
“……至少,少怒。”太医立刻改口。
武元姝失笑:“你是说,让朕在朝堂上,学着对那些折子笑脸相迎?”
太医额上冷汗直流:“臣不敢。”
“滚吧。”她摆摆手。
太医连忙叩首退下。殿门合上,屋内只剩一盏灯。武元姝伸手,熄了一半。光线暗下来,世界像倏然安静。
她靠在榻背上,手又不自觉落在小腹。那处仍平,仍让人难以相信“里面多了一条命”。
“你来得不是时候。”她低声道。
“但朕……也不算不欢迎你。”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出的不是朝堂,不是河山,也不是那些逼郎选的折子。而是顾长陵那张听见“有孕”时,整张脸都白了却仍强撑着说“这是喜事”的模样。
“怕得要死,还非得摆出一副替朕算利害的样子。”
她轻轻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一点难得的温柔:“算了。你们父子,都是这样。”
说完这句,她自己也愣了一下。“父子”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竟没有刺耳感。
只是,她转念又想:大周不许有“父子”这两个字,只许有“帝与皇嗣”。
至少,在天下面前,是如此。
她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清醒:”所以朕不能让他们知道。”
那“他们”,包括朝堂、宗室、后宫,也包括所有暗中盯着她的眼睛。
至于顾长陵——她允他知,是因为那条命一半在他身上。至于旁人,都不配。
灯焰一跳,屋内影子轻轻晃了一下。
外面风雪已过,春意未至。整个大周,还不知道有一条新的命,正在一个年轻帝王的身体里悄悄生长。
朝堂只觉风平浪静。只有极少数人,嗅到一丝难以言说的异样。
左相,在算。
谢从礼,在写。
顾长陵,在忍。
而武元姝——在她自己的身体里,悄悄把“孤”这个字,一笔一划,改了形状。
从太医那一日之后,日子仍旧照常往前推。武元姝依旧按时上朝,只是退朝得比以前略早一些。御膳房送来的汤羹多了几道,不再是她惯喝的清苦汤,而是一些看起来索然无味、实则养气养血的东西。
她不喜欢喝,勉强喝两口就放下。可就连“放下”这个动作,也比从前更克制——她知道,有两双眼睛在悄悄盯着自己:
一双在殿上,叫谢从礼;
一双在殿外,叫顾长陵。
还有一双,不显山露水,却总在: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