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补阙》夙衷

3、第 3 章

　　【第三章】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皇宫的朱红宫墙在曦光中显出一种沉静的威严。
　　程瑾握着浸湿的布巾，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紫宸殿外的雕花廊柱。这样的工作他已做了半月有余，从生疏到熟练，连最挑剔的掌事太监也挑不出错处。
　　几个洒扫的宫人趁着间隙扎堆私语，目光时不时瞟向那道清瘦的身影。
　　“那就是程家的世子？”一个新来的小宫女满眼好奇，指尖悄悄指了指程瑾的方向。
　　“嘘，小声点！”旁边的老宫人连忙拉了她一把，“宫中不要妄议。”
　　小宫女却蹙着眉，压低声音道：“好姐姐，我就是觉得奇怪。去年程世子与陆世子骑马游街时我见过一回……可眼前这人，我竟没认出来。”
　　老宫人瞪了瞪眼，“宫中不要妄议。”
　　程瑾对他们的议论恍若未闻，只是专注地完成手中的活计。她褪去了昔日的锦袍玉带，一身青布侍从服，头发用最简单的木簪束起，全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自入宫来，皇上再未单独召见过她，甚至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偶尔在御前伺候笔墨，天子的目光都从未曾在她身上停留。
　　这种刻意的忽视，反倒让程瑾更加警醒。她深知天威难测，此刻的平静或许只是风暴的间隙。每日完成分内的差事，她便安静地侍立在指定的位置，姿态谦卑却不卑微，仿佛一株生在宫墙下的青竹。
　　天色渐暗。
　　御案之后，年轻的天子李奉璋正凝神批阅着奏章。他年方弱冠，登基几月来，他以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勤勉处理着政务，常常秉烛至深夜。此刻，他合上一份奏章，抬手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
　　内侍监王顺安悄步上前，将一盏新沏的龙井轻轻放在案角，低声道：“陛下，已过酉时了，可要歇息片刻？”
　　李奉璋未置可否，目光在堆积如山的奏折间停留片刻，忽然问道：“程瑾近来如何？”
　　王顺安躬身回道：“回陛下，程瑾行事极为谨慎，分派的差事皆尽心竭力，不曾有半分懈怠，也未见任何怨怼之色。”
　　“谨慎是应当的。”李奉璋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程家累世公卿，他又是少年成名，昔年‘京城四俊’之首，心中岂会没有傲气？朕若不挫其锋芒，他如何懂得天威莫测，如何学会收敛？”
　　“陛下所言极是。”王顺安应和道，稍作迟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奴才观其言行，其才学功底，确非虚传。”
　　“朕知道。”李奉璋抿了口茶，声音沉稳，“他那日殿上所诗，悔过之辞下藏着的，未尝不是几分不甘与文人的清高。至于当年他点评朕诗文之事……”
　　他顿了顿，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朕从未放在心上。少年人一时口快，朕还不至于那般小气。”
　　他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深远而锐利：“如今世家之势，盘根错节，已成尾大不掉之局。他们习惯了祖辈荣光，渐生骄纵，以为朝廷离不得他们。朕借程瑾此事，正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无论门第如何显赫，才情如何卓著，在皇权面前，都需谨守臣节，不得有丝毫僭越。”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御案：“程瑾是块材料，但璞玉需琢。让他入宫侍奉，近身感受天威，磨去那些不必要的棱角。待他真正明白了君臣本分，收敛了世家子的浮华之气，日后未必不能为朕所用，成为一把得用的利器。”
　　王顺安深深俯首：“陛下圣虑深远，奴才明白了。”
　　他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槛之外。
　　程瑾的身影逆着光，恭敬地垂首立在帘外，手中稳稳托着红漆茶盘，上面放着一把刚续满滚水的银壶。
　　李奉璋未抬眼，只随意挥了挥手。王顺安会意，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对着门外微微颔首。
　　程瑾这才敢迈步进来。
　　她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入宫侍奉的每一日，她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惹得龙颜大怒。
　　天不亮便起身，仔细打理好自己的衣着，束发时总要多缠几圈锦带，将肩头轮廓勒得更平直些，胸口也用细布层层裹住，确保不露丝毫破绽。宫人内侍们的刻意刁难，她一一默然忍下。书卷被故意散落，她便默默弯腰，一本本拾起，重新整理整齐，被派去做远超本分的粗重活计，她也毫无怨言，一丝不苟地完成。
　　她内心深处隐隐恐惧，怕这些磋磨并非偶然，皆是出自御座上那人的默许甚至指示。
　　紫宸殿是她最常出入的地方，也是最让她心神紧绷之地。只要皇上在殿内，她便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连呼吸都要刻意放轻放缓，生怕惊扰了圣驾。她时刻记着自己“罪臣”的身份，是那首诗里自比的“阶下草”。
　　昔日程侯世子的骄傲早已被那日金殿之上的威压碾得粉碎。如今支撑着她的，除了求生本能，更是那份身为“程家世子”的责任。自被选定承袭爵位起，程式一门的荣耀就系于她一身。如今家族蒙难，这“世子”之名带来的不再是尊荣，而是百余口亲族性命压在她肩头的重担。
　　这些时日近身侍奉，她亲眼见证年轻皇帝的勤政。他批阅奏章至深夜，召见大臣时言辞清晰、条理分明，虽常有雷霆之怒，却极少迁怒。这样的君主，似乎并非外界所传的那般暴虐。这让她更加困惑——程家究竟犯了什么错？
　　这份疑惑让她惶恐不安，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更久？每当夜深人静时，这些问题就一直萦绕心头，这段时间家族是不是在被审查？皇上究竟打算何时对程家作出裁决？她甚至不敢去想亲族此刻正在经历什么，她每日反复揣测圣意，希望能为家族寻一线生机。日复一日，她唯一的期盼，就是换得家族平安。
　　此刻，她低垂着眼，尽可能收敛所有存在感，步履轻缓地走向御案一侧的矮几。她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或许并未直接落在她身上，但那无形的压力已让她脊背僵硬。她将茶盘轻轻放下，端起银壶，动作平稳地将滚水注入备用的茶盏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有细微的水流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