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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假期的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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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重复地向前滚动。
天台的那次相遇,陆见深那幅惊艳的画作,以及随之而来的短暂喧嚣,都仿佛沉入时间湖底的石子,表面的涟漪渐渐平息。
对于高三生而言,尤其是沈听澜这样的“重点保护对象”,每一天都是与习题、排名、期望的鏖战。
只有偶尔,当沈听澜伸手进桌肚拿书,指尖触碰到那卷用丝带仔细系好的画轴时,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坚硬而微糙的触感,像一道隐秘的封印,提醒着他,那场短暂脱离轨道的“意外”并非梦境。
画中那个被赋予了海浪背景的自己,与此刻埋首于无尽公式中的自己,仿佛分裂自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因为班级就在上下楼,沈听澜和陆见深偶尔会在楼梯转角、饮水机旁或者走廊尽头不期而遇。
大多数时候,只是简单的点头示意。
“嗨。”
“嗯。”
有时,陆见深会像一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凑过来快速唠叨几句。
“烦死了,色彩构成作业一点头绪都没有,感觉调色盘都要被我瞪穿了!”
“哎,你说我们班那些人是不是太闲了,怎么老传些有的没的……”
他语速很快,带着少年特有的鲜活与抱怨,并不真的期待沈听澜能给出什么解决方案,只是单纯地想倾诉。
沈听澜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个沉默的树洞,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单音作为回应。
这种不需要他费力思考和组织语言的交流,对他而言,竟成了一种奇异的放松。
极少数的时候,通常是在某次小考失利后,沈听澜周身的气压会低得肉眼可见。
如果恰巧被陆见深撞见,他会停下脚步,收起嬉皮笑脸,轻声问一句:“怎么了?”
或许是被那种不带评判的关切所蛊惑,沈听澜会极其难得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露一句:“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又没思路。”
或者“英语听力,太快了,跟不上。”
每当这时,陆见深不会像老师或父母那样,立刻分析错因或督促努力,而是会用力拍拍他的肩,语气笃定地说:“嗐,一次考试而已!下次干翻它!你可是沈听澜啊!”
这种毫无逻辑却充满力量的“鼓励”,像一小簇火苗,短暂地温暖了沈听澜冰封的内心。
他开始隐约意识到,自己对这种短暂的相遇,对这种单向的倾听和偶尔获得的笨拙安慰,产生了一丝微弱的……依赖。
高三的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黑板旁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翻页,转眼就到了国庆节前夕。
校园里弥漫着一种虚假的欢乐气氛,但对于重点高中的高三学生来说,这份欢乐大打折扣——假期被压缩成了短短三天。
同学们都在兴奋地讨论着三天的计划,是短途旅行,还是回家大吃大喝,抑或是抓紧时间补觉。
只有沈听澜,在收拾行李时,动作慢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一个折叠衣物的动作都透着不情愿。
回家,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休息的港湾,而是另一个无形的考场。
他拖着简单的行李,踏进了那个装修精致却毫无温度的家门。
果然,一如他所料,父母闻声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热切的笑容,但那笑容的焦点,却穿透了他本身,直接落在了他背后那个无形的“成绩单”上。
“听澜回来了!快,累了吧?”
母亲接过他的书包,语气急促。
父亲则直接切入主题,眼神灼灼:“这次月考怎么样?排名出来了吗?有没有进步?”
没有“学校伙食好吗?”
没有“和同学相处得好吗?”
更没有“儿子,压力大不大?”
所有的关怀,都精准地指向同一个靶心。
沈听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熟悉的冰窖里。
他早已麻木,像一台汇报工作的机器,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陈述:“总分625,年级排名38,比上次进步了一名。”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父母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的是难以掩饰的失望和焦躁。
“38名?”
母亲的声调拔高,带着尖锐的质疑,“怎么还是三十多名?听澜,你是不是没用心?你是不是觉得上了重点高中就松懈了?”
父亲的脸沉了下来,语气带着压抑的火气:“你知道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稳居年级前五吗?啊?你为什么就不能争口气!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把你送进最好的学校,你就是用这种成绩来回报我们的?”
“你就是还不够努力!”
母亲最终下了结论,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这是一条无可辩驳的真理。
说完,两人像是完成了某种失望的仪式,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各自走开。
母亲去了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父亲坐回沙发,拿起报纸,却把纸张翻得哗哗作响。
沈听澜一个人僵立在玄关,手里还握着行李箱的拉杆。
明明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但这一次,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却格外强烈,强烈到让他鼻腔发酸,眼眶发热。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点湿意涌出来。
就在这时,陆见深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你的名字里藏着海,不该活得像个池塘。”
池塘……他现在何尝不像一个池塘?
被父母的期望牢牢圈禁,水质浑浊,波澜不惊,永远无法流向更广阔的地方。
而那句关于“海”的比喻,此刻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也点燃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渴望。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见到陆见深。
想听他用那种不着调的语气胡说八道,想看他脸上永远灿烂的笑容,想感受那种毫无负担的、纯粹的生命力。
仿佛只有靠近那团火,才能驱散此刻包裹着他的彻骨寒意。
他慌乱地摸出手机,却在通讯录和社交软件里徒劳地翻找。
他没有陆见深的联系方式,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脆弱得仅限于校园里那几次短暂的偶遇。他甚至不知道陆见深家住在哪个方向。
家,是待不下去了。
父母冷漠的背影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继续留在这里,他怕自己会失控。
几乎是本能驱使,沈听澜拖着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默默地转身,再次拉开了家门。
身后,父母没有任何询问或挽留。关门声轻响,隔绝了那个令他窒息的世界。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国庆假期的热闹与他无关。
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结伴出游的行人,孩子们的笑声,情侣们的依偎,都像是对他孤独处境的嘲讽。
最终,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学校那间空荡荡的宿舍。
假期里的宿舍楼,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打开那间熟悉的、摆放着四张简陋木板床的寝室,属于他的那个角落,依旧俭朴、冰冷。
沈听澜放下行李,没有开灯。
他蜷缩着爬上那张坚硬的床,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淡淡洗衣粉味道的、单薄的被子里。
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节日喧闹。
窗内,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被巨大的孤独和无助吞噬。
他终于不再压抑,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一小片布料。
不是因为成绩,不是因为父母的责骂,而是因为那种深入骨髓的、被全世界遗忘的孤独感。
在同龄人享受着家人温暖、朋友欢聚的假期时,他却被放逐在这片冰冷的寂静里。
“陆见深……”
他在心里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那种莫名的依赖感,在这个绝望的时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蜷缩哭泣的时候,那个被他默默念叨的人,正坐在画架前,对着一幅刚起稿的风景画发呆,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落落,总觉得这个假期,少了点什么。
寂静的宿舍里,只有少年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遥远的、与他无关的人间烟火。
三天假期,对于有些人来说是短暂的欢愉,对于沈听澜而言,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而改变,往往就孕育在最深的绝望与孤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