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锁定》池妤木兮

1、池中之海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却吹不散沈听澜心头的滞涩。

　　光荣榜上的排名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牢牢地钉在一个尴尬的位置——第三十七名。

　　在这个精英云集的重点高中里，这个名次意味着“平庸”，甚至“差劲”。

　　而“平庸”是他身上最不能被原谅的标签。

　　因为他必须是“沈听风”，那个早已逝去，却依旧光芒万丈的哥哥的影子。

　　书包肩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装着的不仅是沉重的课本，更是父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期望。

　　“听澜，你要像你哥哥一样……”

　　“听风当年可是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三……”

　　这些话如同背景音，日夜在他脑中回响。他逃了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独自一人爬上了教学楼最高的天台。

　　这里空旷，寂静，仿佛能暂时远离地面的一切喧嚣与评判。

　　他靠在栏杆上，俯瞰着下方如蚂蚁般穿梭的同学，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他。

　　他长得好看，是公认的校草，抽屉里时常塞满情书，可那些爱慕的目光无法穿透他冰冷的外壳，更无法理解他内心的挣扎。

　　他像一座孤岛，而周围是名为“期望”的汪洋大海。

　　“别人听一遍就会，我为什么要听三遍……”

　　他闭上眼，哥哥沈听风那张总是带着自信笑容的照片与父母殷切又易碎的眼神交织，让他一阵眩晕。他是不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抵达那个由亡兄铸就的标杆？

　　“嘿，别想不开啊！”

　　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打破了沈听澜的沉思。

　　沈听澜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逆着光，他看到一个穿着宽松涂鸦T恤的男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眉眼飞扬，笑容像这个下午的阳光一样，有点晃眼。那是一种他从未在自己身上拥有过的、肆意又松弛的生命力。

　　“我……我没有。”

　　沈听澜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有些干涩。他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搭讪，尤其对方还是个陌生人。

　　“开玩笑的！”

　　男生笑着走近，步伐轻快，“我看你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背影挺……有故事的。我是来找灵感的，没想到还真碰上了。”

　　他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沈听澜，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与欣赏，没有任何评判，这让沈听澜奇异地没有感到被冒犯。

　　“灵感？”沈听澜疑惑。

　　“对啊，画画。”

　　男生晃了晃手里的速写本，“美术生，陆见深。认识一下？”

　　“沈听澜。”

　　他低声报出自己的名字，习惯性地带上了戒备。但“陆见深”这三个字，和他的人一样，给人一种想要深入探寻的感觉。

　　“沈、听、澜。”

　　陆见深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眼睛微微亮起，“真好听。‘观海听澜’，你的名字里藏着一片海啊，怎么看起来闷闷的，像个小池塘？”

　　一句无心之言，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沈听澜死水微澜的心湖。

　　池塘……多么贴切的比喻。

　　他一直被困在由他人期望构筑的方寸之地里，从未见过自己名字里应有的浩瀚。

　　或许是压抑太久，或许是眼前这个陌生人的目光太过坦荡直接，沈听澜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离开。

　　在陆见深自来熟的追问下，他竟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烦恼——那次不理想的考试，那种无论如何努力都追赶不上的无力感，还有……那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身影。

　　他省略了哥哥去世的具体细节，只说是家人的期望太高。

　　陆见深就那样听着，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轻易的安慰，只是偶尔点点头。

　　等沈听澜说完，天台陷入短暂的安静。

　　然后，陆见深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刚才更加明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朝沈听澜伸出手，掌心向上，指尖还沾着一点素描的炭灰。青春独有的、近乎莽撞的勇气在他身上弥漫。

　　“听着，沈听澜，”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考第几名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而不是别人想让你成为谁。”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听澜有些怔忪的眼睛，说出了那句注定要打破某种壁垒的话：

　　“你很好，要相信自己。你的名字里藏着海，不该活得像个池塘。”

　　风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

　　沈听澜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干净，修长，带着邀请的姿态。

　　他的人生一直在接受指令——“你要这样”、“你该那样”，却从未有人向他伸出这样一只手，告诉他“你很好”。

　　内心挣扎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淹没。退缩？还是……抓住？

　　最终，他用尽了毕生积攒的、微薄却至关重要的勇气，缓缓地抬起手，有些迟疑地，握住了陆见深的手。

　　掌心相触的瞬间，一股陌生的暖流涌来，不像他惯常感受到的冰冷压力，而是一种真实的、有温度的力量。

　　“谢谢。”沈听澜的声音很轻，却无比郑重。

　　“不客气！”

　　陆见深笑得灿烂，自然地松开手，“你在几班？高三（1）班？哇，学霸班啊！怪不得压力大。我在（15）班，艺术班，就在你们楼下。”

　　交换了班级信息，陆见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兴奋而专注，他快速地翻开速写本，用炭笔唰唰地画了几笔，目光不断在沈听澜的脸上和画纸之间游移。

　　“太好了……就是这个感觉！孤独又倔强，寂静的海……我有灵感了！”

　　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合上本子，对沈听澜挥了挥手，“我先走了！灵感来了挡不住！沈听澜，回头见！”

　　说完，他便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天台入口。

　　沈听澜独自站在原地，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触即离的温度。

　　天台恢复了寂静，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句“你的名字里藏着海”和陆见深明媚的笑容，像一束光，短暂地照进了他封闭已久的世界。

　　他低头看了看下方依旧熙攘的校园，第一次觉得，那喧嚣或许并非与他全然无关。

　　而风风火火冲下楼梯的陆见深，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幅画的雏形——一个清冷好看的少年站在天台边缘，身后不是城市风景，而是一片正在酝酿、即将冲破堤岸的深蓝色海洋。

　　他要为沈听澜画一幅画，一幅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画。

　　这偶然的相遇，是寂静与喧嚣的碰撞，是规整乐章里意外闯入的活泼变奏。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缓缓开始了它的转动，指向一个已知的、却依旧动人的悲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