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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闱(一) ...

  •   兴庆宫里沉香袅袅,皇帝在里面召各位近臣议事,被封为录事的新科状元沈亦先立在最后面,吏部侍郎杨道在皇上跟前奏对,这时杨道拿起一封折子笑呵呵地说:“状元郎这字,写得可不怎么样啊!”下面立着的几位老臣听到这话,都翘起胡子微微地笑了,低头互相对眼,满是对这位新科状元的嘲讽,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皇帝拿来折子瞥了眼,中规中矩但少风韵,确实比不上其他朝臣的字,他有心抬举沈亦先,对杨道提起这事颇有反感,但也不好太偏向沈亦先,便哈哈大笑,朝沈亦先道:“沈爱卿呐,你可要加紧练练你这字了。”

      沈亦先涨红了脸,跪下回道:“臣一定多多练习。”沈亦先心中憋屈,自从为官后,他的字就被许多人嘲笑过,他自小就练字,只是寒门出身,买不起名家字帖,比不上那些世家,自小便习有名家笔法,他的字是自己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自己摸索,自己练习,先天就落了人家一步。

      这时一个女子从后面从掀帘出来,凑到皇帝跟前拿起折子看了看。笑着说:“儿臣瞧,沈录事文采斐然,一篇策论写得极为精妙,字与才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沈亦先听见那道温婉的声音,抬起头往上看,见那女子身着朱赭色的华丽宫服,云鬓高耸,容颜如玉,入眼的那一刻,只觉得所有的窘迫瞬间都化为柔风,浸润他的五脏六腑。

      皇帝听了她的话,眉头舒展开,快意地笑:“永宁说得没错,沈爱卿是朕钦定的状元郎,才学必定是远过于人的。”这话明显透露着维护沈亦先的意思,大臣们心照不宣地都停了嘴,却也没人附和皇上的话。世家和寒门本就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政事已议得差不多了,朝臣们陆续退下,沈亦先跟在后面出殿,他走得慢,踱步在门外停下脚步回头望。殿中间的青铜龙凤纹香炉流出的乳白色香烟,正好蒙在女子身上,那道身影在香雾里朦朦胧胧,散发着极致的神秘。

      就算沈亦先初入官场,也知道皇帝身边的女子是谁,能够与皇帝谈论政事,随意进出兴庆宫的只有当朝永宁公主了。永宁公主自小便得盛宠,及笄后圣上更是赐她议政之权,甚至上朝也让她随同。永宁公主权势滔天,民间多有传说,但她确实如传言那般,高贵无双,她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人不敢亵渎了。

      薄暮时分,沈亦先从翰林院出来,一辆马车与他的车交错而行,那辆马车停下,有人问:“旁边可是沈录事沈大人?”沈亦先听着声音熟悉,正是今日在宫中听见的温婉女声。他连忙从马车出来,行礼道:“正是下官,见过公主。”

      车帘被掀开,永宁公主探身出来,微笑道:“沈大人无须多礼,本宫只是跟你打个招呼,皇上很看重沈大人你,朝廷凶险,可千万小心。”

      沈亦先抬头望,率先入眼的是公主额头上的一朵金色花钿,闪着细碎的光。他有些失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臣多谢公主提点,必为圣上鞠躬尽瘁,尽臣子的本分。”

      “以沈大人的才学,必能有一番大作为,本宫倒时还要仰仗沈大人了。”

      沈亦先的“不敢不敢”还未说出口,永宁公主就落了帘子,车夫一拉缰绳,马便踏着蹄子咚咚跑起来了。沈亦先立在原地看马车走远了,才回到车里,沈亦先心里清楚,这次圣上选他为状元,是看重了他寒门的出身,想要用他牵制世家势力,他虽势薄力微,却也愿用这微薄之力助圣上扫除掣肘,清肃朝堂。

      四月末,皇帝广召当朝词学之臣,在宫内赐宴游乐。沈亦先也在受邀之列,宴会上人流众多,虽未夏至却已是酷热难当,三两人聚在一起赋诗唱和□□优劣,沈亦先平日里孤僻自处,无人要他作诗,他本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开,却见到永宁公主走了出来,原来这次是永宁公主主持风雅,评定诗作。她今日穿着缥色的大袖衫,簪钗横插,侧坐在胡床上,大袖铺散开来,姿态悠然,带有一股雍容的倦怠。

      沈亦先回到席上,先是倒了两杯酒喝,不动声色地拿来一支笔沾墨作诗。

      没过多久,永宁公主起身走过来,一路看桌子上写好的的诗作。她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些诗里,只是随意扫了两眼。诸位年轻臣子立在旁边,也不敢说什么,早就听说公主眼界极高,寻常诗作根本看不上眼。

      不过倒没人不服气,公主才学横溢早就名声在外,过了一会她拿起一张诗作,轻声念道:“廊桥错影交相映,翠面芜杨遮新颜;旦问江湖日益远,何愁小子不成名!这首倒有趣。此诗为何人所作?”

      一位着鸦青色便衣的俊秀男子走了出来:“为下官所作,幸得公主谬赞。”

      永宁微微一笑,“可是新任的供奉翰林杜章?”

      “正是。”

      “早就听闻俞太师向父皇举荐了一位年轻有学之士,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不敢。”

      杜章得公主亲眼,自然引起其他人与之攀谈,永宁公主随意应付了两句,便走向了最后一桌,这一桌人只有沈亦先,他的身体匿在柳树后,只依稀可见单薄挺直的背影。

      永宁笑道:“还未恭喜沈大人升迁,如今该叫司勋郎中了,沈郎中,近日可好?”

      沈亦先转过身来,有些局促地把手中的笔放下,“下臣见过公主。”

      永宁道:“今日诗会,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去谈诗会友?”显得怪冷清的,在人群中也显得孤僻。

      沈亦先苦笑一声:“臣出身寒门,大概没有人愿与臣相交吧。”

      他的话里有些自嘲,永宁能够体会,他如今的处境确实有些凄凉,虽得圣上看重却为满朝不容,永宁心中一叹,低声道:“父皇如今看重孤臣。”

      沈亦先心中一动,点了点头:“臣一心忠于圣上,只愿社稷江山安稳。”

      “本宫知你心意,但做人也不可过分迂腐。”永宁突然开口,“开科举以来,父皇虽一力抬举,但始终为世家掣肘,像你一样的寒门子弟多为地方小吏,六部文员,难以出头。至今出类拔萃的只有你一个,但单打独斗终究势弱……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沈亦先眼神微变,躬身作了个礼:“臣明白。”

      “既是诗会,本宫看看你的诗。”永宁突然伸手抽走了桌上的宣纸,只见上面写着:羽络丹丝缀,眉间新月藏;徒攀皎然色,藉慰意相思。

      “看来沈大人心有佳人了啊!”永宁微微一笑,“不知是哪位千金有此福气。”

      沈亦先的脸登时红了,想要开口否认,抬头却被永宁的笑晃得眼花,终究说不出话来。

      “好了,本宫也不打扰你,就先走了,沈大人万事小心。”既是诗会,人多眼杂,她若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引人注目,还是要避避嫌。

      正转身离开,御园另一边走进来一群人,都穿的光鲜亮丽,贵气逼人。为首的沈亦先认识,现任门下侍郎的郭昌瑾,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郭道甄,郭家是当下最有威势的世族。同时,郭昌瑾也是永宁公主的驸马。

      永宁淡淡地朝那里瞥了一眼,并未走到他那里去,而是径直走进了内殿。郭昌瑾也看到了永宁公主,但两人谁也没理谁,郭昌瑾同好友谈得兴致正浓,满身矜贵傲气,以他家的势力,根本无需攀附讨好公主。

      世人皆知永宁公主与郭驸马的关系并不好,郭驸马性情风流,出入秦楼楚馆已是常事,后来更是包养外室,永宁公主遂也在府内豢养面首,两人分府别住,早就没有了夫妇之情,甚至形同陌路。

      沈亦先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郭昌瑾,他长得其实还不错,相貌清俊,五官轮廓分明,很有世家子弟的风采,郭家人好似都矜傲得习以为常。可这人品性不端,根本配不上永宁公主,除了家世一无是处!沈亦先忽然有些气闷,连喝了好几杯酒。

      诗会很快结束,圣上召了几位重臣议事,其他人陆续出宫,沈亦先回去的路上特意看了看有没有永宁公主的车架,但并未看到,靠在车壁上脑袋隐隐发痛,他平日甚少饮酒,酒量不好,宴席上又不自觉地多饮了几杯,估计一夜都缓不过来了。

      盛夏苦人,烈阳几乎一日不曾间断,京城已是一月有余没有降雨,城中街道尘土飞扬,百姓苦不堪言。户部接连上书,言关中大旱,米粟踊贵。圣上下旨命户部尚书盛清远兼任巡察使巡治关中大旱。

      盛尚书为郭氏一党,圣上本不愿派他前往,无奈郭相一力举荐,只好另派一人为副使,明面上分担职务,实则是行监察之权作权衡之用。

      永宁公主于太极宫东堂面见圣上,殿内左右侍从皆持雉尾扇轻扇取风,更有冰块降暑,里面却仍是闷热非常,圣上热得额上冒了细密的汗珠,手里的奏章也无心看下去了。永宁公主拈了团扇走到圣上旁边,轻笑道:“儿臣来给父皇扇风吧!”

      “还是宁儿贴心。”圣上放下折子,揉了揉眼窝,靠着椅背一脸疲倦道:“你看看,这郭道甄越来越无法无天,举荐的几个人皆是他郭氏亲信,大有朕不答应便不罢休的意思,简直嚣张至极。”

      永宁公主柔声道:“父皇不必忧心,朝中自有能臣能当此重任,何必非要委任郭相亲信,只要父皇不同意,郭相再如何筹谋也只能作罢。”

      “可是朕一时也想不到人选,宁儿可有想法?”朝中能臣是不少,可敢于直接对抗郭党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永宁思咐了片刻方道:“儿臣听说御史台的郑贯中大人也举荐了一人,想必他推荐的人能担此任,为父皇分忧。”

      郭、郑两族同为京城世家素有龃龉,郑大人与郭相也多有冲突,这次郑贯中推举手下的人出来不能说没有针对郭相之意,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两家相互掣肘。

      永宁一提出,圣上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几年前郭家独大,没少在暗中打压郑家,两家积怨已久,可以往郑家为求安稳自保,一向不去掠郭家的锋芒,近来不知为何突然高调了起来。

      圣上念头转了转,有意让人去调查,不过这个局面对他来说再好不过。当即便翻到郑贯中的奏章,他推举的是时任御史中丞的蒋帆,圣上赞许道:“这个蒋帆本职便是监察六部,让他分巡地方灾情也合乎规矩,本来任他为监察使再好不过,就暂时委屈他做个副使吧!”

      解决了心头大事,圣上心情极好,便留了永宁公主在太极殿用膳,傍晚谢太傅带了十二岁的太子前来,圣上对太子颇为看重,每日都会考校太子功课,永宁百无聊赖地陪着看了一会便退了出来。她和太子并非一母同胞,她生亲在潜府时便患病去世,现在的皇后赵氏是父皇即位后新立的,因他生育了父皇第一个皇子,母凭子贵。父皇格外疼爱这个孩子,永宁与他的关系却是有些疏离。

      夏日白昼漫长,她从东堂出来已是酉时末,天还是亮堂堂的,站在太极殿的重重台阶之上,极目所见便是肆虐铺散开的无边红霞,吞天的火焰席卷残云,氤氲恢弘紫气。永宁站在高达二四丈的铜龙前远眺,直至那霞光烧尽只余淡淡残红灰烬,可积了一日的闷热至夜也难以散去,不知何日能有一场大雨浇熄这炎炎似火天。

      “公主殿下。”有人在背后轻唤。永宁回过头只见沈亦先端着一沓折子站在后面,她微微颔首,“沈大人。”

      “臣前来送吏部的文书,没想远远地看见公主站在这里,冒昧过来行个礼。”

      “那里算得上是冒昧,沈大人既是要送文书,就快进殿吧,圣上在东堂,正有空闲。”

      沈亦先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听见公主这样说,也知道公主无心与他闲聊,便行礼退下,“臣告退。”

      永宁公主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台阶,延主道直出建礼门。沈亦先送完文书匆匆出来,果不见了公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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