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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迷雾(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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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友们眼中的林老师,大概是好脾气的、队员学不会动作也不会发急的、和队长形成鲜明对比的老好人。
苏辛在接到顾连知电话时,回答的就是“我和林老师一起去接你”。那时候苏辛完全不担心队友有顾忌,因为林孟安对外形象太好了。
长得好看却不自矜,界限感模糊,对谁都不会发脾气,但也不会跟谁过于亲近。
在熟悉的人跟前却又不会强撑着架子,而是很自然地表达依赖。只是这个划定范围旁人不得而知,她选择与谁走得更近的原因也难以猜测。
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林孟安是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好人,是温柔的代名词。
只有足够靠近她,才能看到她对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很决绝的那一面,才能明白这个人内里其实是很冷漠的。
对几乎所有人都在意,照顾遇到的每个人的情绪,也等同于她其实不在乎所有人。
在她自己能够处理的限度内,她会想办法让自己不受任何人的影响。而在可能影响到她的人那里,她会想办法把对方调整成她的步调。
苏辛被林孟安道德绑架惯了,反过来道德绑架小林也毫不犹豫。她很清楚自己和小林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并且对方也知道这一点。
她们是两个对外界控制欲过剩的恶人。
苏辛厌恶过双人曲里展露出部分内里真实的林孟安,一如照镜子般憎恨着同样恶劣的自己。
但她们默契地披上了一层善良的外衣。
她从来都不希望林孟安哪天死在自己前头,那样会让余生变得有点无趣。
林孟安在顾连知的梦里把自己拼好,投射到虚空中形成一个幻影,然后静静观赏了几秒尚未散尽的景象,想起在古镇沙漠里看过的那场雪。
她挥手将雪融化,感受到周遭气温又降低了几分。
接下来,林孟安在一间练习室内,看到顾连知叫自己“队长”。
之所以是看到而不是听到,是因为小顾的这个梦境延续了前面几个的静音模式,林孟安是靠看嘴型和读取记忆来确定的。
这是顾连知记忆里的苏辛视角。
果然。林孟安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迅速从自己可以得知的信息里筛选出过去不知道的。
她在陌生人那里有道德感,在于轻易不会跟曾入梦的人在现实中有交集。隐私侵犯后,只在存档处留痕,捎带手附赠情绪梳理。
她在委托人面前有道德感,在于只会在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读取对方授权的那部分记忆。不做多余的事,哪怕她实际上有那个能力。
但林孟安在苏辛面前缺乏道德感。或许刚重逢的时候还算矜持,只是随着熟悉度恢复,她那点小心翼翼也所剩无几了。
只要丢的不是她自己的人。
更何况,这是苏辛花了钱的委托,她林孟安只不过是在尽责地梳理记忆。
顾连知眼中的苏辛在早期是个很负责也很严厉的队长,同时也是个会带头跟公司的不合理规定对着干的硬骨头。
只是偶尔,会对队员们像亲姐妹一样,大方又温暖。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工作告一段落时。
林孟安很怀疑按照小顾视角,苏辛的这种花钱请客频率,到底每个月还能攒下几毛钱。
然后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年之内发生的事情,而是顾连知把进团以后的事情都浓缩到了转型期那段时间。
每次排练的曲目都不一样,但林孟安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一直是二十四岁的苏辛,被压力包围后仍然能够保持微笑。
小顾心中的队长无坚不摧,林孟安感受着梦境里苏辛被赋予的那种对理想的热忱,感叹这家伙给队员灌了多少碗迷魂汤。
苏辛当然是对热爱的事物很执着的,但并不是顾连知印象中这种单纯的热爱。
还在腹诽,林孟安看见了面带同样和煦的微笑前来教舞的自己,不禁表情扭曲。
偏偏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的排练室待多久,所以只能顶着苏辛的外表,挂机跟顾连知梦里的林孟安表演红脸白脸。
然后在时机成熟时果断附身顾连知。
梦境主人以记忆片段为素材,林孟安借助附身顾连知的便利,用快进和倍速观看继续筛选。
在对方身体不适、头脑昏沉的情况下,她并没有立即遭到精神世界的剧烈反击。
眩晕的状态并不影响林孟安动脑,她从顾连知的梦境中剥离虚像,把几条时间线的关键人物做好标记,然后抽身室外。
确实是室外,林孟安来到了练习室外。
先前不脱离梦境,是无法确定发烧状态的顾连知梦境之外的精神世界状况。如果乱流侵入规则态的思维区,太莽意味着风险加倍。
起码在梦中,林孟安尚且有反制方法。
现在小顾貌似是暂时退烧了,在女团期间的经历居然像是她的安慰剂,让她的不安迅速被抚平,甚至隐约有清醒过来的兆头。
还没有找到症结,她现在还不能醒。
将顾连知的姐姐、小姨和队长的形象揉合后浸入乱流洗去杂质,唯一留下的形象置于岸边。林孟安把已经变得空荡的练习室熄灯落锁。
顾连知的记忆已经被她自己封锁,少部分碎片和乱流混淆,这是她曾经试图自我了结残留的行为痕迹。练习室场景的小顾记忆不全。
而精神世界的主人,此刻正藏在别处。
林孟安毫不温柔地从废墟里挖出顾连知,控制她的队长的形象对她说道:“自焚会碳化,跳海会浮肿。你还没死,别装睡了。”
姐姐、小姨和队长,这三个在不同阶段在她面前以保护者或反抗者形象出现的人,最终留下的只有苏辛。
林孟安能猜到小姨为什么不复存在,现实中小姨大概再没有和小顾见面。
至于姐姐,林孟安无从猜测。
把顾连知和苏辛扔进练习室里,林孟安一边在室外观测室内发展,一边清理周遭环境。
小顾曾在梦中以一片废墟埋葬了一整个小区的人,其中也包括她自己。而现实中在海岸大桥像个孤魂一样游荡许久的顾连知,精神世界也早已如同海啸袭岸之后一般,混乱不堪。
林孟安在心里念叨着要让苏辛加钱,同时看着练习室内的顾连知和苏辛出演一场漫长默剧。
旅馆内,小顾眼角滑落泪水,苏辛拿着纸正要给她擦,就见她缓缓睁眼醒了过来。
苏辛在那一刻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被人攥着扔到了冰窖里。
顾连知嗓音沙哑地对她说:“队长,你可以放心交给我。”
隔壁房间,林孟安盯着墙壁没有吭声。方才梦境中顾连知答应过苏辛的那句话,在此刻的现实中回响。
房间隔音确实很差劲,林孟安心想。
苏辛在Starlight转型期之后状态不好,她是知道的。而这种状态不好可能或者也许和自己有那么点关系,她大概也猜得出来。
只是她低估了自己对苏辛的负面影响。
顾连知在苏辛状态最差的那段时间,实质上接过了队长的担子,在合约继续的最后两年内,成为了那个护在队员们前面的人。
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或许她还能在结束女团的路途后,踏实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里去。
但她曾经成为过保护者,和自己曾经惧怕的人争执过,于是开始相信自己可以挣脱更多。
顾连知在旁观身边人的感情经历中,度过了解散后的将近七年独身生活。
她其实不怕孤独,甚至享受独身。但她怕因为不合群而被指责,缺乏小姨一走了之的底气。所以,她总是在观望中企图找到一种解答。
苏辛的恋爱与分手,沉溺与痛苦,让她感觉过去在她面前强大的人也不是真的不会难过。趟过事业上的坎,照样在感情上栽了跟头。
而她既没有两位圈内队友的事业心,也没有两位圈外队友那么看重感情。好像哪头都不沾,什么都不出色,只剩下一个“很酷”的标签。
宁晓晨的选择曾经为她所不齿,那种把按部就班的任务打对勾完成的生活,她才不要过。
但那好像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正常”。
顾连知在外界拉扯中游移不定,勉强生长出的自我被任意塑造,最终成了一个拧巴而又总在试图合群的形态。
她只需要在某一个瞬间松口,接下来的一切就仿佛自动化的流程,一步一步将她推向了那座海岸大桥。
原本的预计中,起码宁晓晨应该是可以和她互相理解的。但重聚时,对方一脸赧意地说着已经离婚,还好争取到了女儿的抚养权的话时,顾连知开始如坐针毡。
在苏辛举起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祝词是单身快乐之后,她觉得自己带来的消息不适合在这里说出口,起码在场的人都做不到祝福她。
她已经选择了一条与她们背道而驰的路。
宁晓晨在年轻时行差踏错,尚且有修改这个错误的机会。但她却是在不算很年轻的时候选择妥协于自己曾经并不想走的路,清醒着沉沦。
痛苦在美梦破灭时反噬,如同惊醒了一场将地狱伪装为天堂的梦魇。
顾连知一向是不被逼迫到尽头,就不会做出选择的性格。当年面试女团,是在见证了小姨出走之后,她做过的第一件算得上反叛的事。
然后,在Starlight往死胡同转型的时候,她再次为了自己和队友们站了出来。
而告知队友婚讯的当晚,顾连知醉成一滩烂泥,扑在苏辛怀里,哭得像出道前练舞崩溃的时候一般。但她知道这次队长不会替她想办法了。
她已经不是未成年的小孩子了。
她试图找回把苏辛护在身后那两年时的那种勇气,以此将自己拖出噩梦。
与家人反反复复地争执,与另一方更耗费心力地撕咬。顾连知曾以为会成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的那片幻影,变成了追在她身后捕猎的野兽。
那纸婚约如同怎么也取消不掉的卖身契。
林孟安可以将废墟清理干净,放大她的求生欲,但不能在现实中替她解决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