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扬扬》芩也

1、初见京市

　　郁郁葱葱的连绵高山，似一座囚笼，在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中，渐渐远去。

　　晚霞如炽，尤带余温。

　　云杉站在车厢过道，阳光穿过清透车窗，打在她的身上，全身都是温暖的。

　　她想放声大笑。

　　她真的逃离了那个愚昧无知，将罪恶视作平常的，令人窒息的山村。

　　天色愈暗。

　　云杉席地而坐，后背靠在座椅侧，双手拢紧自己的挎包，扬起嘴角，半梦半醒地度过一夜。

　　历经近三十个小时，火车抵达终点站——京市。

　　云杉打开胸前挂着的挎包，检查里面的东西。挎包由褪色的碎布头拼接而成，多次搓洗让挎包看起来寒酸无比，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

　　——身份证，火车票，京市科技大学录取通知书，一部按键部位磨损严重几乎看不清字母的老人机，以及买完车票后仅剩的234.6元。

　　云杉用粗糙的双手紧紧捂着，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向外走。

　　从沉闷的地下通道出来，通过出站口的闸机，倒映在瞳孔中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无垠蓝天。

　　村子和学校被高山包围，山上参天树木耸立，使得天空总是让人看不真切。

　　眼前，是她曾难得一见的美景。

　　云杉近乎贪婪地望着天空，片片白云，洁白，柔软，让她想起继母叫她打酱油时，在小卖部见过的棉花糖。

　　云端下，书中的高楼大厦变成了实体，阳光反射，高楼镜面流光，如同自天际倾泻而下的银河。

　　来往行人匆匆忙忙，视线不经意对上，对方眼神明亮，不似村子里的人，看向女孩的目光总是阴沉沉的，带着打量，像在评估一件货物。

　　真好。

　　云杉的眼底晶莹闪烁，心在雀跃。

　　驻足片刻，云杉走到阴凉处，从挎包里掏出老人机，神色郑重，默念着一串数字按下去。

　　下一秒，电话被接通。

　　“您好，是孟先生吗？”

　　沉稳的男声从另一端传来，“云杉？”

　　“是我，孟先生。”云杉努力忽略心中的紧张，指尖用力抓着手机，鼓足勇气道，“我到京市了。”

　　“麻烦云小姐说一下具体位置。”

　　云杉看向火车站对面，商铺林立，最惹眼的，是两头石狮守门的，“希尔利特酒店门口。”

　　“好的，我这就出发。”

　　电话随即被挂断。

　　大城市的马路比小县城宽许多，车也很多，即便绿灯亮起，车都停下来等待，云杉还是心存怯意。

　　幸而过路的人很多，她夹在人群中，快步走到街对面，在酒店门口的狮子旁停下。

　　火车站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钟，云杉看着钟时，忐忑地等待着。

　　大约半小时后，云杉看到了一辆不知道什么牌子，但一看就很贵的黑色车。黑色车停在云杉面前，面容儒雅的男人缓缓降下车窗，“云杉？”

　　云杉弯腰与男人对视，“孟先生？”

　　“是我。”后座车门被打开，“上车吧。”

　　身上干净泛着皂角香的衣服经过逃跑，又在火车上闷了很久，味道难闻，云杉坐进车里，揪着衣摆脸颊绯红手脚局促。

　　“孟先生，可以帮我打开车窗吗？”云杉一脸抱歉地说，“我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最后一句她说得很轻。

　　“不用紧张。”孟仲秋看了眼后视镜里窘迫的小姑娘，温和地笑了笑。

　　他安抚道：“谁都有困难的时候，想当初我刚来到京安，比你还不如呢，大包小包，和逃难的一样。”

　　安抚很有效，云杉动了动手指，呼了口气，渐渐放松。

　　二十多分钟后，她被带到了一个装修简约，但非常精致的房子里。

　　“快进来。”

　　白色大理石纹的瓷砖光可鉴人，云杉想象不到自己沾了土的鞋底踩上去会怎样。如果是刚上脚的袜子，她还可以把鞋脱掉。

　　云杉只能尽量让自己脚步轻轻，不在瓷砖上留下泥土的痕迹。

　　“这套房子一直空置，你可以安心住下。”

　　孟仲秋走到茶几处。

　　茶几上放着全新未拆封的手机和电脑，盒子上是一个缺了口的水果Logo。

　　云杉知道，这是一个很有名很贵的牌子，因为小县城的人很多都以拥有它的盗版为荣。

　　这是给她的。

　　“孟先生，学费和住处已经很麻烦你和许先生了，手机和电脑我可以做兼职，攒到钱再买。”

　　“不必有负担，手机和电脑是少爷买来做备用的，出了新款，这两个就淘汰了，正好给你用，放在那也是浪费。”

　　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过是手机和电脑，若是坏了，想必立刻就会有人送新的到他手上，何需备用。

　　这么说，无非是想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云杉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孟仲秋浅浅嗯了一声，“待会我带你去办张手机卡，顺便熟悉一下学校附近。”他边说边拆开电脑外封，“听你老师说你选了软件工程专业，电脑是必备的。”

　　“坐。”他拍拍沙发，“我教你连网。”

　　云杉乖乖坐下。

　　高中是有信息课的，但因为高考不考，高中三年，她只在会试前上过一节信息课。
　　还是纸质版的，死记硬背考题。

　　“你在教室上课的话，应该需要网线，等开学，学校超市就有卖的。”孟仲秋手指碰了碰笔记本网口，“到时候一端插这里，一段插学校给提供的网口。”

　　“这边可以连Wi-Fi。”他说着点开屏幕上的网络标识，耐心地给云杉讲解。

　　云杉听住在县城的同学说过，他家里有Wi-Fi，输入密码就能联网，好奇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孟仲秋操作完，她腼腆地问：“孟先生，可以让我试试吗？”

　　“手机还没连，你用手机试试。”

　　像对待珍宝一样，云杉珍而重之地撕开外面的透明膜，用堪比儿时学习走路时的小心翼翼，拿出手机，开机连网。

　　左上角小扇子被点亮的一刻，成就感自她的心尖逆流上涌，踏上繁华都市的提心吊胆不知不觉地在消散。

　　陌生的城市，善良的人，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她。

　　云杉觉得，自己离幸福又近了一些。

　　房子里有给她准备的新衣服，孟仲秋提前下楼，云杉锁上门，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了衣服。

　　学校附近转了一圈，办好手机卡，云杉以自己想要熟悉熟悉路线为由，和孟仲秋分开。

　　她到处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一家散发着香甜味道的蛋糕店门前。

　　店面奶白色和木色交织，温柔而舒适，拱形窗户的外面，摆放着颜色不一的各种花卉。透过窗户往里看，橱窗里摆放着精致的小蛋糕，小蛋糕颜色不一，形状不一，像红白盖子的小蘑菇，淡绿色的小房子……

　　宛如一个童话王国。

　　吸引她的，却不是这些，而且门前黑板上的招工信息。

　　许家可以负担她读大学的一切费用，她却不能理所当然的接受。

　　至少，她在当下，可以攒出自己的生活费。

　　云杉抬脚走进去，“请问，你们这里招暑假工吗？”她言语朴实地推销自己，“洗碗拖地打扫卫生，我什么都能干。”

　　蛋糕店最近生意火爆，老板这两天确实在考虑招人，正好老板今天在，店员带着云杉走上二楼。

　　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云杉瘦巴巴的，快要一米七的身高，让她看起来更为虚弱，一副不健康到随时能倒下的模样。

　　留着黑色大波浪，雪肤红唇的年轻女老板本想拒绝，但与那双明亮，充满希冀的眼睛对上时，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哎……她的心还是太软了。

　　“去办个健康证，带着健康证过来上班。”

　　又是没听过的词，云杉带着求知心切的劲，大大方方地问：“请问，健康证在哪里办？”

　　女老板拍了拍旁边女店员，“你给她详细说说。”

　　“这边有个西岭体检中心，我就是在那办的，这地方好找，是个公交站点……顺利的话，当天就能拿到证，第一次办我记得好像要一百一十块钱。”

　　一百一十块。

　　可以不用孟先生留下的钱了。

　　云杉郑重地和店员说了声谢谢。

　　就这样，她得到了一份蛋糕店的暑期工作。工作时间从上午十点到晚上七点，没有客人的时候可以坐下歇着，午饭晚饭自己出去买或者订外卖，一百以内老板报销。

　　她是暑假工，工资按天算，一天一百五，开学前，她可以攒到三千多的生活费。
　　开学之后，她还可以找兼职，省一省，光是第一学期想来就能存下不少钱。

　　云杉干了一周，每天都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天堂。

　　云光宗每天都可以吃到的肉蛋，她现在每天也可以吃到，当天卖不掉的蛋糕和果汁还会让她们分掉带回家。

　　每天早上照镜子，云杉都觉得自己脸又圆了一点。

　　……

　　国外分公司实习结束，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许弛傍晚刚落地机场，就被俩发小以接风洗尘的名义架到了酒吧。

　　三个多小时下来，酒没喝几杯，被迫听了一脑袋慢调的民谣，听得头脑发晕。

　　许弛双腿交叠靠在沙发上，单手撑着额角，另一手转着酒杯，杯里名为“夜未央”的鸡尾酒在昏暗灯光的照映下，颜色瑰丽迷人。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亲耳听到舒乐那丫头说要来这约会吗？”

　　“小意说的。”秦楚非顶着一头上午刚烫的时尚羊毛卷，两个湛蓝眼珠子左右乱转式找人。

　　他旁边，穿着黑色暗纹设计感半袖，头发随意拢成一个小揪扎在脑后，碎发遮住清俊眉眼，一看就是个艺术家的男生翻了个白眼。

　　“我时常怀疑，你脖子上顶着的东西是个不值钱的空心球。”

　　“反弹。”

　　许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抿了口酒，喉结滚动后，他放下酒杯站起来，“走了。”

　　裴濯风跟着起身。

　　“哎哎哎……”秦楚非眼疾手快，一手拽住一个发小的裤腰，“再等等，再等等。”

　　“你脖子上果然是空心球。”裴濯风伸手一巴掌，狠狠打掉秦楚非落在裤腰上的手，

　　“小意和舒乐好到穿一条裤子，她说的话你也信。”

　　许弛不耐烦，微微侧身摆脱掉秦楚非的手，接着踢了他小腿一脚，强忍着给他一拳的冲动问：“走不走？”

　　秦楚非仰着卷毛脑袋看俩发小，犹犹豫豫，“真走啊？老秦要知道我没阻止舒乐和男的在酒吧约会，不得打死我。”

　　“这会舒乐那丫头应该已经和不知名男生在哪个酒吧碰上面了。”裴濯风微笑，“准备好挨打吧。”

　　秦楚非：“……”

　　许弛和裴濯风默契地忽视发小脸上的生无可恋，转身就走，秦楚非叹了口气，一口闷了剩下的酒，跟上俩人。

　　“弛驰，你收留我一周吧。”

　　外头有风，出来后头没那么晕了，许弛单手插兜，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对于发小的请求，零上三十七度的嘴说出零下三十七度的回答。

　　“不欢迎。”

　　“别啊，你忍心……”

　　“别说话！”秦楚非话没说完，许弛脸色一变，抬手打断他，“你们听没听见？”

　　“听见了。”

　　话音未落，三人转身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