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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眠 ...

  •   沈怀瑾的离去,被清晨清扫庭院的仆役发现。
      他倚坐在桃树下,面容安详如沉睡,肩头落了几片被夜雨打湿的桃花瓣,掌心紧握着那个小小的锦盒。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仿佛只是在一个春雨潇潇的夜晚,终于得以卸下满身疲惫,沉入了一场期待已久的安眠。

      沈府上下悲恸不已。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依旧让人难以承受。遵从他生前早已安排好的遗愿,丧仪从简,不设盛大祭奠,只通知了几位至亲好友。

      出殡那日,天空依旧飘着细密的雨丝,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送行的队伍沉默地穿过湿漉漉的街道,走向城外的沈家祖坟。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桃花将谢未谢时,那一缕最后的、带着凄清的甜香。

      没有人注意到,在送葬队伍经过一处岔路时,一道极淡的、几乎透明的虚影,悄然出现在了路旁的桃树下。那身影穿着月白色的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模糊在雨雾中,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得令人心碎,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恸与温柔,静静地凝视着那具缓缓行进的棺椁。

      直至队伍远去,消失在雨幕深处,那虚影才微微一动,抬起仿佛由雾气凝成的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花瓣穿过他的掌心,无声落地。他低头看了看,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悠长的叹息,随即身影渐渐变淡,最终如同被雨水洗去的水墨画,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一)残香遗韵

      沈怀瑾被安葬在沈家祖坟一处僻静向阳的坡地上。按照他生前古怪的嘱咐,坟茔旁没有种植常见的松柏,而是移栽了一株年份不久的桃树。下葬时,那个他从不离身的锦盒被一同放入棺中,伴随他长眠地下。

      葬礼结束后,生活似乎很快恢复了原有的轨迹。只是沈府的书房自此常年紧闭,再也无人进去翻阅那些沾染着墨香与回忆的书卷。京城里关于沈家公子与凌小将军的种种猜测与议论,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新的谈资所取代。

      唯有每年春天,当沈怀瑾坟旁那株桃树开花时,负责扫墓的老仆会发现一些异样。那株桃树的花,似乎比别处的开得更早,也更秾丽些,香气清冽独特,隐隐约约,竟与多年前沈怀瑾偶尔独自对弈时,空气中偶尔飘散的那丝冷香有几分相似。

      更奇的是,老仆总能在坟茔周围,发现一些并非他摆放的祭品——有时是一壶泼洒在地的、已然冷透的浊酒,酒气凛冽,像是边关的烧刀子;有时是几片零落的、带着深褐色泥土的桃花瓣,那泥土的颜色质地,绝非京郊所有。

      老仆心中惊疑,却不敢多言,只默默将这些痕迹清理掉。他隐约觉得,自家少爷或许并未真正孤独长眠。

      (二)旧物无声

      时光荏苒,沈家后辈整理旧物,准备将府中一部分院落翻新。在清理沈怀瑾生前居住的主院时,于书房一处隐蔽的暗格中,发现了一个未曾上锁的紫檀木匣。

      匣中并无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手稿,以及几件看似寻常的物什。

      手稿是沈怀瑾的字迹,墨迹由浓转淡,由工整渐至潦草,记录着他自凌霄战死后的心绪,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梦境、追寻、幻灭与最终的平静。其中一页,墨迹犹新,似乎是临终前不久所书:

      “……墟中之树,甲内之核,乃其精魂所系,执念所化。引我前往,非为重逢,实为告别。幻境种种,是其不忍我沉沦伤痛,编织之温柔牢笼。吾勘破虚妄,执意于现实,其念遂散,唯余此核,藏于甲片,伴我残生。”
      “今吾大限将至,携此核共眠。若泉下有知,或可凭此相认。若魂灵有觉,愿此核得葬地之气,沐春秋之露,或可……再生根苗?”
      “此生已尽,替君看遍春色。若有来世,不求富贵荣华,只愿生于寻常巷陌,相逢于太平年华,携手共看……每一个平凡的春天。”

      字字缱绻,句句含悲,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与手稿放在一处的,还有一柄断裂的木梳,半块雕刻着拙劣桃花的玉佩,几封边关来信的信封(内中信件已另行存放),以及一张绘制精细、却略显陈旧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勾勒出一条从京城通往北境黑石滩的曲折路线,沿途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日期。

      这些无声的旧物,沉默地诉说着一段被岁月尘封的、深沉而无望的爱恋。沈家后辈默然良久,最终将木匣重新封好,并未将其内情公之于众,只依循手稿中隐约的期盼,更加细心照看坟旁那株桃树,并悄悄将那张舆图与几件小物件,一同焚化在沈怀瑾墓前,希冀能慰藉逝者之灵。

      (三)桃核新生

      又是一年春雨过后。
      沈怀瑾坟旁那株桃树的花期已近尾声,落英铺满了坟头,如同覆盖了一层浅粉色的绒毯。负责清扫的老仆照例前来,却惊讶地发现,在桃树根系旁不远处的泥土中,竟冒出了一株极其柔弱的、嫩绿的新芽。

      那新芽的位置,恰好是当年下葬时,棺椁放置的方位。
      老仆心中一动,想起那些关于少爷和凌小将军的隐约传闻,想起每年春天蹊跷的祭品,想起木匣中那份手稿的末页言语。他不敢怠慢,更加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株不期而至的幼苗,为其遮风挡雨,除草施肥。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幼苗渐渐抽枝散叶,形态竟与旁边那株桃树有几分神似,只是枝干更显遒劲。更奇的是,它的叶片颜色略深,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一种极淡的金属光泽。

      年复一年,这株新生的桃树茁壮成长,终于在一个寻常的春日,绽放了第一朵花。
      那花,并非寻常桃花的粉白或浅粉,而是一种极其纯净、毫无杂色的莹白。花瓣质地似乎也更为莹润,在晨曦暮霭中,仿佛自带微光。香气清冷幽远,不同于世间任何桃李芬芳,倒有几分像雪后初霁的空气,又像是月夜下寒潭泛起的微波。

      偶尔有路过扫墓的沈家后人或被允许进入的至交,见到这株奇特的桃树,都会驻足惊叹,询问来历。老仆只是摇头,说是天生地长,机缘巧合。
      唯有他知道,或许,那枚被带入地下的、嵌在甲片中的桃核,历经数载沉睡,终究是吸纳了地脉生气与无尽执念的滋养,冲破了金属与泥土的禁锢,在这片安葬着挚爱者的土地上,获得了新生。

      (四)共眠

      几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当年的老仆早已作古,沈家也历经了几代更迭。祖坟的格局略有变动,但那两株桃树,一株秾丽,一株莹白,依旧并立在沈怀瑾的坟旁,根系在地下或许早已交错纠缠,枝叶在空中相互依偎,共同经历着风霜雨雪,岁岁年年。

      它们一同在春日绽放,装点着这片寂静的墓园;一同在夏日投下浓荫,庇护着下方的安眠;一同在秋日落叶,归于尘土;一同在冬日覆雪,静待下一个轮回。

      没有人再去深究那株莹白桃树的确切来历,它成了沈家祖坟一个美丽的谜。只有极少数族老,在教导晚辈时,会提及家族史上那位惊才绝艳却早逝的先人沈怀瑾,以及他那段至死不渝的痴情。故事的真假已难辨明,但那份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深情,却如同这两株桃树一般,在岁月的长河中,化为了不朽的传说。

      又是一年清明,细雨霏霏。
      两株桃树花开正盛,一树粉霞,一树白雪,花瓣在雨中缓缓飘落,覆盖在光洁的墓碑上,覆盖在青青的坟草上。
      微风拂过,枝叶轻摇,沙沙作响,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又似一首永恒的、无人打扰的安眠曲。

      这一次,再无离别的春天。
      这一次,是真正的、永恒的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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