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尘子P

9、9

　　男人垂着眼，睫如鸦羽，将所有情绪封锁在一片静谧之下。

　　这幅姿态或许能骗过其他人，但凌云与他并肩六年，足以从这过分完美的沉寂中，读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

　　她的目光在霍飞洲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你和我都在金融的名利场里博弈这么久，比谁都清楚，人的行为才是答案。”女人的声音介于清亮和低哑之间，醇厚得很有质感，“你很在意她……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对她太过关注了。”

　　顿了顿，她问：“是因为你的失眠症吗？”

　　凌云清楚，霍家有着秘而不宣的基因病。

　　而一脉相传的缺陷，与其说是疾病，倒不如说是一场诅咒——

　　它只令特定的人不幸。

　　霍飞洲，就是这些症状或轻或重的失眠者中，唯一药石无医的案例。

　　本来也有意外……

　　“听闻旁支家这个小子，十岁前的症状比你要严重得多，但本家不是没有派人查过，那么多医生南下，反反复复，回给你和老太太的结论只有……”

　　凌云刻意顿了顿，才缓缓吐出那四个字——

　　“奇迹自愈。”

　　一个谁也无法复制的奇迹。

　　“你不相信运气，当然也不相信奇迹，我记得，你大约就是那时认了命。”

　　霍飞洲仍然缄默着，婴儿般垂直的睫在眼底投下安静的阴翳，仿佛那些话语未能侵入其分毫。

　　可凌云看破了他的不愉快，脸上浮现一种勘破真相的畅快：“飞洲，我们是老朋友了，谈过那么多百亿企划，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在生意场上有多笃信笃行，连老头子都说过你是天生的操盘手。或许这是因为你生来就在这个世界的顶点，所以你从不忮忌他人，更鄙夷命运的馈赠……你只相信自己。”

　　“可有一天，你面对一个尚未长大的男孩，竟如此失态。”

　　霍飞洲缓缓抬眼，看向口无遮拦的女人，目光并不寒凉，却令人发怵。

　　凌云舔了舔突然发干的嘴唇，别开视线。

　　男人缓缓地转向她，动作并不快，却带着山岳倾塌般的压迫感。

　　“凌云，”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玉石落在金砖上，沉重又金贵，“你僭越了。”

　　被呼唤名字的人肉眼可见地抖动着，然后似乎是克制住了心底的颤栗。

　　“我戳中你了，是吗？”她抬起脸，如同骤然抽出的匕首，带着锋利，“你嫉妒霍嘉野，尤其是当你看到他活得如此天真烂漫，仿佛从未被梦魇纠缠……你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奇迹，只有一个叫姜妍的女孩。”

　　霍飞洲极轻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好似聆听妄言的漠然。

　　此时此刻，凌云迫真地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可以仅凭喜好就不费任何力气毁掉自己经营的一切，就像他的身上时时刻刻围绕着令人窒息的、属于上位者的气场。

　　那是一种因为物质极为丰盛、所以人的一切欲望都被满足后的倦怠与冷硬。

　　没人会想不开，同绝对的上位者硬碰硬，凌云也不例外。

　　她回避他的目光，侧着脸，月光为其琥珀色的眼眸镀上一层迷蒙的釉彩。

　　而后，凌云似乎憋住了一股气，面目彻底舒展：“飞洲，你找到了一直以来苦寻不到的无价解药，这是上天的旨意，你命不该绝。我说这些，的确僭越，但，我们是盟友。”

　　在令人近乎毛骨悚然的目光中，她空前地镇定下来，语速越来越慢：“我知道你不愿意破坏她的生活，可霍之心为她打造的，不过是另一个牢笼。多余的事我不会做，只是，飞洲，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如果她需要帮助，如果你恰好不方便出面，飞洲，我希望你愿意那个伸以援手的人是我。”

　　男人狭长的双眼轻轻阖上，不过须臾，又睁开。

　　他慢步踱向病床，只留给凌云一个背影。

　　后者无奈地苦笑着。

　　上位者就是如此，沉默是其独有的特权。

　　他们偏可肆无忌惮地沉默，诚惶诚恐的人自会去猜。

　　就像此刻，凌云认为霍飞洲是同意的，这让她大大松了口气。

　　如果今天她没见过姜妍，她可能不会提出这么冒犯的请求，但现在她很清楚，姜妍和霍飞洲之前缺少引线。

　　这两人一个心思深重而谨慎保守，一个不懂风月而沉默寡言，要指望他俩互诉衷肠而达成一致，不亚于指望霍之心自首。

　　凌云理好思绪，又将手揣进裤兜摩挲烟盒：“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

　　话音未落，她倏地注意到床头边的丝绒盒。

　　霍飞洲没有戴珠宝的习惯，那首饰的主人就变得耐人寻味。

　　不知想到了什么，凌云欲言又止。

　　最终，关上门前，她只留下一句：“飞洲，人不是生意。”

　　不像金钱或权力。

　　爱是弱者的战利品。

　　凌云的念头划过，只剩深深叹气。

　　……

　　姜妍和霍嘉野回到家，客厅的灯仍亮着。

　　“林姨，我妈还没回来？”霍嘉野有些诧异。

　　“是的少爷，太太今天外宿。”林姨将少年的外套脱了下来，“佣人已经将水放好了，少爷今天可以泡三十分钟。”

　　霍之心自三年之前从执行董事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生活便不再那么忙碌了。

　　她很少不归。

　　姜妍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毕竟这算是好消息。

　　两人都累了，匆匆洗漱后，姜妍惯例为霍嘉野助眠。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就像真正的分别并没有征兆。

　　但霍嘉野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亦或者只是简单地为今天的事不快。

　　睡沉前，他忽然说：“我不喜欢他们用那种眼神看你。”

　　姜妍怔住，看向少年恬静的睡颜。

　　“再见，霍嘉野。”她低声说。

　　她们很快会，再也不见。

　　姜妍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身体很累，大脑却放松不下来。

　　桌上的闹钟显示十点差一刻，想了想，她打开直播。

　　几乎同一时间——

　　夜色深沉的病房内，一只骨感苍白的手在屏幕黯淡下去的最后一秒，将其重新点亮。

　　【用户145032771】进入了直播间。

　　没有使用任何流量推广，这串数字却如同守候在信号另一端的幽灵，如期而至。

　　姜妍精神一振，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欢迎用户145032771，欢迎欢迎。”穿着毛绒兔子睡衣的少女用气声说着，指尖点了点镜头，嫣红的嘴唇牵开甜蜜的笑容，“又见到你，好高兴！”

　　或许是遮掩了面容，她肆无忌惮地表露着平日里难见的一面。

　　屏幕另端的人被她感染，微不可查地牵动唇角。

　　少女刚洗过澡，气血顺畅，连着脸颊都透出健康的颜色。

　　哪怕只是简单看着，都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眩晕的魔力。

　　“我们真的很久没有说话了，”姜妍心一松，坐姿就散漫起来，素来板直的腰背软软地靠向桌子，“对不起呀，最近很忙很忙，我在搬家……我保证哦，等一切安顿好了，直播背景会更漂亮的！”

　　满屏的花哨中，“搬家”二字犹如烟头烫出的火点，分外瞩目，以至烧到一截苍白的指尖。

　　指尖的主人的脸上并无表情，但他长久停留的目光还是暴露了他的在意。

　　哒哒，哒哒，咚，咚咚咚，哒哒哒哒……

　　【用户145032771】：你很高兴。

　　不是疑问，是陈述。

　　姜妍微微一怔，随即笑开，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最深埋于心的情绪。

　　“虽然搬家很麻烦，可那是新生活呀。”

　　新生活，新生活……

　　连幼童都认识的、极其简单的三个字，被两片苍白的嘴唇反复默念着。

　　她为离开旧人旧事感到高兴，以至毫不吝啬地谓之，新生活。

　　他意识到这点，刹那间如同坐上一列轨道断裂的火车，□□极速坠落，血液逆流凝着。

　　骤然失重。

　　少男少女紧握双手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却令人愉悦地想象到，他们再也无法彼此相牵。

　　光是想象到这点，某人的心底便奇异地涌现出一丝冰凉的快意。

　　姜妍对此毫无所知，嫣红的嘴唇开合：“没想到我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多变化，陪伴我的人还是你。”

　　屏幕中的少女只露出一个尖翘的下巴，双手搭在麦克风上，像是依靠着：“我不是什么大博主，直播的时间也不固定，可是自从一年以前你加入粉丝团，我的每一场直播都有你守护，每一把PK都不会输……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最重要……

　　长久停滞的光标再次闪烁起来，可吐露的文字却不停地被删去，像是敲打键盘的人承受着一种病态的折磨，连指尖也无法自主。

　　【用户145032771】送出超能飞船x1。

　　【用户145032771】送出超能飞船x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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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户145032771】送出超能飞船x100。

　　姜妍被吓了一跳，紧张地抿起双唇，食指下意识地绞在了一起。

　　什么情况，Ta刷了整整十万！

　　她能感觉到这位听众家境优渥，但Ta挥金如土的作风时隔一年依然让她无所适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个告白让榜一为她怒花100万音符币？

　　钱又不好挣，怎么刷得像家里有矿一样！

　　“别，别破费呀！想听什么直接和我说，我们也好久没有说话了……”她手忙脚乱地找出透明薄膜，利落地套在收音设备上，并按下了喷雾，“是不是想听你最喜欢的雨声？”

　　轻盈的雾水在空气中晕开细密的回响，滴滴点点落在透明的薄膜上，看起来晶莹又柔软。

　　如同少女的眼泪。

　　夜色充斥的病房里，男人半坐在床头，真丝睡衣同被套融为一色，白得几乎阴森。

　　病床浸在阴影里，月光却仿佛一层清冷的薄纱，覆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将面容洗出堪比旧瓷器的素净。

　　这是一个微凉的夜，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的气息，湿漉漉地贴着皮肤。

　　而他浑然不觉。

　　幽光都聚集于的眼底，使他的神态有一种非人的专注。

　　他缓缓迁移指尖，目光对着屏幕中的人越收越紧……

　　【用户145032771】：一点心意，贺你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