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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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净阁弟子人人都有一串念珠，款式大多为菩提或檀木，也有玛瑙猫眼之类的石料。普珠的那串是他的护身法器，材料世所罕见。
这日普珠见西方桃手上戴了一串红色念珠，样子十分眼熟，便多留意了几次。
西方桃有所察觉，抬手对着他晃了晃，雪白手腕上的红色珠子微微作响，她意有所指的问，“好看吗？”
“是......朱砂？”普珠有些迟疑，更像有话要说。
西方桃何等敏锐，察觉到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微微摇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普珠沉默片刻，也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件事。”
西方桃有些不满意，“非要我问一句‘想起什么事了’才说？”
普珠笑笑，故意道，“若是在下直接说了，师叔来句‘不听不听，师侄今日是来与我下棋的’，那可如何是好？”
西方桃抬手落下一子封住他的退路，语气不善，“那奴家偏不问了，看你说不说！”
普珠见她摆出副生气的样子，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说，他低头对上已经落入下风的棋局，半晌才道，“桃姑娘与鬼牡丹一战之后，我曾纠结许久才去到青铜树下，想着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也该一笔勾销，还是要为你收敛尸身才好。”
这是西方桃一无所知，甚至不敢奢求的，闻言竟是愣住了。
普珠拿起一子，语气平静，似乎与平常无异，“可惜现场只剩下星罗棋布的残阵，还有一串断掉的朱砂念珠。在下拾起那串念珠时，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朵桃花，落在我手心里。”
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便将念珠与桃花葬在一起，为你立了一个衣冠冢。”
西方桃沉默许久，半晌露出一张笑脸，语气甚至欢快，“那真是太好了。”
能让你看到我最后的选择，我自由的瞬间，我生命最后一刻心中的挂念，真的太好了。
普珠摇摇头，语气也带着笑，“不如现在好，活生生的你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棋局。”
西方桃低头，看着竟然被他盘活的棋局，十分诧异，“你以前从来不在此处落子。”
普珠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好友早就对星罗棋布烂熟于心，在下还有什么需要顾及的。好友，该你落子了。”
西方桃笑了一声，认真投入到对弈之中，“那先生可要小心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普珠的目光还是落在那串念珠上，“改日我寻一串更适合你的，将它换了吧。”
时移世易，天清上师西方桃，理应有新的念珠，也会有新的人生。
西方桃在棋局上占着优势，落子时干脆利落，语气也十分得意，“那先生可错了，这串珠子是前几日落魄十三楼的方楼主刚送来的，是南红，不是朱砂。”
普珠拿着棋子的手微微一愣，有些莫名其妙，“他送的？”
“是啊，”西方桃笑的落落大方，“说是红色喜庆，祝你我百年好合。”
棋子从普珠的指尖滑落，掉在棋盘上滚了又滚，落在了某个角落，普珠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化成一句几不可闻的话，“那也该送一对才是。”
西方桃笑着将棋子落定，“先生，我赢了。”
当日，普珠先生的手腕上便多了一串南红念珠。
【二】
加入天净阁以后，西方桃的衣饰简约了许多。
这日她端着个盒子来找普珠，“帮我看看，这几支簪子哪个更配今天的衣服？”
普珠看向她，白底的僧袍上晕着粉色，衬的整个人格外温婉。莫名其妙的，让他想起二人于问棋亭初遇的时候。
当时他就是被这种打扮蒙了眼，只当这位新认识的好友是哪家闺秀，因为贪玩才入了江湖。
“浅色这支好些，”普珠下意识向着西方桃的发髻看过去，“更......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西方桃不明所以，她摇摇头，“没啊。”
普珠拉起她的手，为她搭脉，脉象沉稳确实不像生病的样子，他眉头微微皱起，看向西方桃的鬓边，“那如何生了白发？”
“这话从先生口中说出来，实在太奇怪了。”
普珠沉默，又细细诊了一遍西方桃的脉，确定她真的没什么异常才放开。
西方桃挑出那支被普珠说好看的簪子，递到他手里，“帮我戴上。”
普珠接过来，小心地插在她的发髻上，理出个合适的角度。
西方桃绕到屋子里的铜镜前，十分满意地看了又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扭头朝普珠道，“昔日在去广平的船上，你还欠我个问题。”
普珠微愣，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确实有这件事，“桃姑娘想问什么？”
西方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说道，“时光重塑之前，有段时间我曾魂游天外，那时你还是太子，于冬至那日奉命前往宗庙祭天。”
“你竟然看到了？”普珠冷不防听她提起往事，语气先是震惊，后又想起旧事，变得惆怅，“也是那年之后，我父皇误入歧途。”
西方桃认真道，“你那时候的装扮，不如现在好看。”
普珠只得无奈道，“那在下真该庆幸，与姑娘初见时已经是普珠了。”
西方桃探起身，靠他很近，“我问你，如果你以太子的身份遇到我，会喜欢我吗？”
普珠面上一红，想偷换话题，“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因何白发。”
西方桃双手一摊，语气颇有些不赞同，“我只是喜欢看人坠落，又不是喜欢戳人伤疤。”
普珠沉默不语。
“快说。”西方桃看穿了他的把戏，“别想岔开话题。”
普珠捏着手里的南红念珠，半晌才开口道，“那......在下该如何与姑娘相遇？”
“如何相遇重要吗？就算我入宫行刺又怎么样？我只问你，如果你是太子，而我是风流店的西方桃，或者别的什么身份，你会喜欢我吗？”
“如果我还是太子......婚事大抵由不得自己做主，就算对姑娘一见钟情，恐怕也......”
西方桃哼了一声，不太满意这个答案，整个人背过身去生闷气。
普珠在她身后默默叹了口气，伸手去拉她的袖子，“所以我说，还好我遇到姑娘的时候已经是普珠。”
西方桃仍在生气，“是普珠又怎么样？是普珠也没听你说喜欢我啊。”
普珠缓缓绕到她面前，低头对上西方桃的眼，他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认真道，“是普珠的话，一切全凭师叔做主就是。”
西方桃抬眼看他，“真的？”
“真的。”
西方桃笑了，一把反拉住他的胳膊，“走！好师侄，快和我私奔去！”
“听师叔的。”
【三】
上次西方桃和普珠冬日下山就去了茶花岛。
这次两人私奔，还是奔到了茶花岛。
仍是大海上，一叶扁舟。
“茶花岛真的不考虑让那些极乐教信徒出点什么意外吗？”西方桃放下茶杯，“中原剑会每年都要给茶花岛送物资，这代价也太大了些。”
一阙阴阳之乱后，他的追随者们被关押到茶花岛上，但如此庞大的一群人，就算以工抵债也不够他们日常吃喝消耗的，所以中原剑会里几个核心门派，每年都会筹措一大笔物资送到岛上，以做补贴。
上次西方桃带着普珠去茶花岛，纯属因为天净阁的冬天太冷，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偷懒，这次却是因为轮到天净阁主导物资运送一事，她和普珠先登岛，代表中原剑会检查每年的物资有没有花到刀刃上。而运送物资的大船还要过些时日才到。
简单来说，就是先查账，没问题的话再发货。
“上天有好生之德，”普珠低头念了一声，“每个人都该有第二次机会。”
西方桃不赞同，“由谁来判断这第二次机会什么时候来？若他们死不悔改，或者像我之前一样身不由己，那茶花岛，或者说中原剑会岂不是要养他们一辈子？”
“在囚笼中失去自由，已然算是惩罚了。”
西方桃还是摇头，“你就是不当家不知茶米油盐贵。”
普珠不解，“此话何解？”
西方桃认真道，“天净阁收入丰厚，说是空手套白狼都不为过，每日香客络绎不绝，功德箱里盆满钵满，各种法会也有信徒们争相恐后捐献，连税都不用交，自然是不在乎每年上交到中原剑会的资源。可雁门呢？剑王城呢？茶花岛自己呢？贩夫走卒，靠天吃饭，如今唐俪辞提前清算了一阙阴阳的隐患，连靠卖猩鬼九心丸赚钱的歪门邪道也堵死了，长此以往，还有谁会愿意出钱养着这群‘死有余辜’的犯人？”
“天下太平之时，总免不了削减军费开销，”普珠哪里不懂她的意思只是他也有自己的坚持，“若我当日也是这般想法，如何能有今日你我的局面。”
西方桃不说话。
普珠怕她不高兴，忙换了个话题，“若没有今日之事，倒是不知好友如此眼光卓绝。”
西方桃自然不会因为外人的事情和普珠吵架，便顺着他的话道，“不然你以为当初柳眼没有加入风流店的时候，我们这群人吃喝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普珠笑着问，“难道竟是好友在苦心经营？”
西方桃看他一眼，“是鬼牡丹出去唱戏赚钱。”
“啊？”普珠完全没想到，脸色十分诧异。
西方桃一笑，“骗你的，自然是坑蒙拐骗来的。”随即她又叹了口气，“你说的也对，连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都活着，凭什么让他们去死呢。”
普珠见她突然情绪低落，便想劝解一番，“前朝国破之时，我已经入了天净阁，断亲绝缘，不问俗事。可我有一堂妹，自小长于宫中，几路叛军入城时，她于紫禁之巅，手持宝剑，以一人之力在混战中保了后宫所有人平安。”
“我的母亲，兄弟姊妹，都是因为她才活下来，但那夜她身受重伤，至今都是个病秧子。”
“我也是听闻此事，自责不已，才一夜白头。”
“桃姑娘，”普珠看着她，“既然你我二人都活在世上，那别人就更不该死。”
“行吧。”西方桃给两人续了杯茶，“既然如此，这账就不查了。省的还要看成大判官的冷脸。”
“在下不是这意思，账还是要......”
西方桃抬手打断他，“师侄，出门在外，听师叔的。”
“好。”
【四】
天悬上师自天都峰与一阙阴阳大战之后身体便不太好。
这一日西方桃捧着个小木盒来找自己这位便宜师兄，正巧看到他与普珠二人对账。
“师妹来得正好，”天悬上师将一册账本递过来，“这上半年的账本就交给你们二人了，看的我头疼。”
西方桃没接账本，反而是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给师兄的。”
天悬上师接过来，打开一看，盒子里放着几颗药丸，“这是？”
“还没来得及取名，但包治百病，药到病除。”
天悬上师看看药丸，又看看师妹，“你知道我上一个遇到说这种话的人是谁吗？”
西方桃不明所以，“是谁？”
天悬上师正色道，“一阙阴阳。”
“咳。”普珠站在一旁，没忍住笑出声，急忙咳了几声掩饰。
这药是唐俪辞拜托柳眼研制出来的，对几位身体不好的高手前辈有奇效，西方桃想了想，凭借唐俪辞和一阙阴阳的渊源，也不能说师兄说的不对。
“我对天发誓，”西方桃举起手，表情十分认真，“真是对师兄有用的。”
“大可不必。”天悬上师本来也没怀疑她的心意，见她还要起誓，朝着普珠道，“今天斋堂做素面，快带你师叔过去。”
普珠走到她身边，小声问道，“是唐公子给的？”
西方桃点点头。
“师父，”普珠行了一礼，“我这就带师叔过去，您记得吃药。”
天悬上师认真看了他们俩一眼，笑了一声，“知道了。”
两人转身出门，西方桃回头道，“师兄早日好起来，我可不想看账本。”
普珠听她这般说辞，急忙拉着人跑远了。
天悬上师看着他们俩的背影，又看看满屋子的账本，将盒子一扣，不然这药还是别吃了。
天净阁的素面远近闻名。每月初一十五都免费供应。许多香客为了吃碗素面，不惜在斋堂外面排长队。不过弟子们有单独的小斋堂，倒是不用排队。
西方桃自入了天净阁，没少当着普珠的面说饭菜不好吃，她辈分高，又是俗家弟子，便是经常下山也没人拦着。
但这素面，她也是真的爱吃。
普珠则向来不在意这些外物，连山崖底下酸涩的野果也能吃得下。
西方桃喜欢吃素面，他便来陪她吃。
已经过了用饭的高峰期，小斋堂里只有几个弟子，见天清师叔和普珠师兄来了，便纷纷起来打招呼。
两人挑了个僻静的角落，普珠自一旁打了两碗面，又见今日还有西方桃喜欢的小菜，也一并用托盘端回来。
冒着热气的面汤扑倒脸上，带着令人食欲大开的香味。
“若有一天离开天净阁，临走之前一定要把素面的方子拿到手。”西方桃低头吹了一下，“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
“倒也不用。”普珠递了个勺子给她，“上次正好有空，我向斋堂的师兄学了做法。”
西方桃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普珠却不好意思，低头道，“回头我试着做一下，你尝尝。”
“好啊。”西方桃笑道，“若是学的不像，以后跑路我可不带你。”
“在下保证，一定一模一样。”普珠小声道，“所以师父身体康健，师叔若是想跑，千万把我带上。”
这下换西方桃有些狐疑，“先生今日......为何如此主动？”
普珠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
“在下，也不想看账本。”
【五】
碧落宫宫主重返朝堂这件事传到天净阁的时候，西方桃正和普珠在后山的溪水边避暑。
“当初碧落宫愿意与中原剑会结盟，就是想要依靠唐俪辞的势力重返朝堂。没想到如今没了结盟一事，碧落宫那些人依旧执着出仕。”西方桃边说边摇头，“不过碧落宫宫主真是太单纯，当日风流店主力几乎都在宫里，他竟然就这么把我们给放了，白白错过好机会，后来还差点被反扑。”
溪水里放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有桃子李子等水果，普珠挑了个好看的桃子擦干净，递到西方桃手里，“大愿将成，定然是不想节外生枝的。”
西方桃抽出一把小刀，随手将桃子切成几块，递了一块到普珠嘴边，见他低头吃了，才又挑了一块给自己。
“有时候真是不明白这些名门正派在想什么。”她慢悠悠道，“比如我给你送药那次，明明可以将我的性命留下，却只压制了我的武功放我走，也不派几个人偷偷跟踪趁机杀我。”
“西方宫主名声在外，万一是陷阱如何是好？”普珠认真道，“剑会之中人心复杂，总归没人愿意当那只出头鸟。”他顿了顿，“何况你前脚刚走，在下后脚便追了出去。”
西方桃并不知道还有这事，她诧异道，“先生还真怕他们暗算我？”
“你冒着危险来给我送药，又被唐公子伤了，若是因此出事，在下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那你不怪我害你受伤？”
普珠捏起一块桃子递到她嘴边，“我因你受伤也不是只有那一次，我何曾怪过你。”
西方桃咬了一口他手里的桃子，笑着道，“是甜的。”
普珠瞧着她的笑脸，低头将剩下的桃子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嗯，是甜的。”
【六】
西方桃做了个梦，梦里没有时光重启。
她死了就死了。
她成了一串桃木念珠，被已经成为天净阁阁主的普珠戴在手上。
几千个日夜里，普珠与念珠形影不离。
直到他也油尽灯枯。
年迈的普珠看着手里的桃木念珠，轻轻唤了一声。
“桃姑娘。”
西方桃从梦中惊醒。
旁边的人感觉到她的异常，抬手揽住她的肩膀。
“桃娘？”
西方桃侧头望去，对上普珠关切的眼神。
在清晨的阳光里，那双眼睛异常好看，充满了对她的爱意。
“没事。”她头一歪，贴在他身上，“不想起。”
普珠轻轻蹭她的脸，“再睡会儿吧。”
屋外阳光无边无际。
像是在说她和他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