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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急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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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大驾光临,磐石角的县令便锣鼓喧天地将孟诉请进了自家宅邸,一番客套款待,待孟诉包扎好伤安顿下来,已是金乌西沉。
刚进暂且用于休息的院子,就看见几个从夏邑快马赶来的靖卫跪在地上请罪。
他们沉默寡言地低着头,纷纷将自己的剑置于掌心呈上,哪怕此刻孟诉把他们的脑袋当黄瓜削下来,他们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可惜孟诉今日没有削黄瓜的闲情雅致,挥了挥袍袖,让他们识相起身。
从筏子上搬下来的木箱堆在客房里,没有一人敢动,整整齐齐地堆在屋中间。
在孟诉应酬的时间里,司融抓紧时间补了个觉,此时神清气爽地蹲在木箱旁边跃跃欲试。
他将那可止小儿夜啼的人皮面具卸了,人也舒舒服服地在县令的私汤里涮了个干净,总算穿上了一身人模狗样的衣服。
孟诉无声无息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看着那箱子。
一个靖卫上前,利落而小心地揭开了一个木箱的盖子。
只见里面扎扎实实地塞着稻草,靖卫拿剑鞘翻了翻,稻草里面塞满了小小的琉璃瓶,其中装着八分满的不知名液体。
孟诉从中翻出一瓶,拿在手中仔细打量,沉吟片刻后,吩咐道:“快马送至江源风嚎角,崔玉比我更清楚这是什么。”
打发走靖卫,孟诉坐在桌前,铺开纸张,执笔沉吟。
他刚沐浴过,发尾还散着潮气,坐在大敞的窗前,一点也感受不到冷似的。
两只小琉璃瓶像是镇纸一样被他放在桌角,较小的瓶子是杨文宾的,里面装满了朱红的小药丸,较大的是雪薇送来的,里面是看不清颜色的液体。
他正在拟呈给皇上的奏折,哪怕知道陛下根本不会细看,他还是写得极为认真。
陛下向来只大手一挥“朕已知悉”,一切让他自己做主,只要别损害到皇室利益。
只是这一次,涉及到西格德背后的主人,也就是当代航海商部尚书苟正,贸然去动这皇上的心头肉,也不知会有何等下场。
早年航海商部初成立,朝廷六部成了七部,多位大臣联合上奏,恳请陛下收回成令。
陛下勃然大怒,当众令人杖毙了一位言辞激进的老臣,一条殒命于大殿的老命堵住了大部分臣子的嘴,也让他们因此深深明白了——航海商部是不能动的。
不知这当四弟去触陛下的逆鳞,陛下会不会耐心听听这其中潜藏的威胁。
爱臣意图传疫入国,在商船上不仅搜出根深蒂固的“疫种”百余人,还查获了疑似解药的液体。
至于到底有没有冤枉苟正,就看崔玉那边用了这琉璃瓶中的液体,有何反馈了。
孟诉落笔,看了一眼天色,恍然发觉自己竟已一天一宿不曾合眼了。
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的紧绷中,若说刚到磐石角时还略有倦意,此刻则是完全清醒了。
他的脑子里塞了太多需要他去顾虑的事情,刚回到清净的环境,便一拥而上,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块乌玉雕刻的令牌贴着他的胸口,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这块令牌在他手中握了数年,他已完全熟悉每一条纹路的走向。
穗子是代表皇权特许的金色,令牌上雕着一个鬼气森森的面具,一抹黑玉中的血色杂质贯穿了那眼部位置。
“清异令”三字落在那面具下方,散发着阴沉的戾气。
胸口的旧疾再一次发作后,他的身体获得了短暂的平静,或许是没有如影随形的灼痛干扰,一件被他搁置的小事隐隐浮上了心头。
举执令梁归自代清异司司主疏……
“疏”字的最后一笔还未写完,孟诉的房门被人大大咧咧地推开。
他处在沉思中,一时没注意有人过来,手中的笔一抖,那“疏”字的尾巴一下翘上了天。
只见司融天赋异禀地用两只手端了六个碟子,手腕上还挂着一个精致的小提篮,里面放着几个小巧精致的柿子。
他半身不遂地用屁股拱开了房门,嘴里哼着奇怪的小调扭过来,干脆利落地把桌上的纸张扫到了一边。
门边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端着茶水和食盒,司融一招手:“来来,都放着就行。”
孟诉被当成了空气,他默默地将写毁的纸张放到灯上点燃,那张牙舞爪的“疏”字也被豆大的灯火给吞没了。
方才充满了肃杀和工整字迹纸张的桌案,被司融摆成了货摊,全是各色精致小食。
用过晚饭不久,孟诉在席间饮下的烈酒激发的酒气还在眉心逡巡不去,此时看到这些就倒胃口,抱着双臂靠在了椅背上。
司融没大没小地坐在了桌沿上,胃口极好,每一道点心都被他尝了个遍,好似专程来给孟诉看他不文雅的吃相的。
他一进来就叽叽喳喳个没完,原来在装客气送靖卫去备马的时候,他又在县令府外转悠了几圈,活力四射地购入了一堆夏邑特色小食,手舞足蹈地跟孟诉讲他在外面看到了什么新鲜事。
“明明离稼阳这么近,口味却是天差地别,夏邑的糕点一口下去直齁嗓子,难不成夏邑的糖价比稼阳低不少?”他一边说着一边塞了那齁人的糕点满口,口齿不清地继续叨叨,“不过胜在造型实在精美,难怪宫里的娘娘都喜爱夏邑糕点。”
屋内空旷阴冷,只点了一盏孤灯,方才独自坐在案前的人也心事重重。
明明是如此落寞孤寂的氛围,却轻易地被一个人的出现给打破了。
司融一进来,像是将整个热闹非凡的人间都带来了,在他巧舌如簧的描述中,孟诉分明在这坐了良久,却好像看见了夏邑街头不输于京城的繁华夜景。
他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放松了肩颈,还在司融提出给昭王府带几盒糕点的时候,替他抉择该带哪些回去。
孟诉想起自己似乎未曾在夏邑闹市中逛过,在司融的怂恿中,险些同意陪他再出去一次。
然而,他们还是没来得及一起出去。
一纸急令送到了孟诉面前:皇上急召昭王进宫。
孟诉坐在床沿上,任人给他穿衣束发,无声地叹了口气。
疲惫的阴霾再次蒙上了他的面庞。
他捏了捏眉心,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宣布:连夜回京。
一得知自己要在马车上颠簸数个时辰,司融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肉都在抗拒。
他无精打采地跟在孟诉身后,嘴角还沾着糕点屑。
孟诉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道:“司融,这段时间辛苦你和我一起四处奔波了。回京后,你若有意四处游玩一番,便去吧。”
司融闻言,三两步走到孟诉身边:“平之兄,此话当真?”
“自然。怎么,信不过我?”
孟诉的眉眼弯了弯,笑着睨了司融一眼。
夜色中,县令府墙头的汽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抹微光悄悄潜入了孟诉的眼眸中,给那平日冷漠的瞳孔边缘镶上了小月牙似的边。
他一身质地上乘的官服,头发束地一丝不苟,整个人肩正腰挺,尽显皇室威严。
而在步履匆匆的途中,他还能抽出一点心思,对司融露出一个堪称打趣的生动神情,像是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和他说几句密友之间的闲话。
亲昵。
他的心头蓦地冒出这两个字。
司融那颗本在商船将沉时封锁的心又情不自禁地痒痒了。
他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跟随其后的靖卫,三尺厚的脸皮还是占了上风。
也不怕弄皱孟诉的衣服,他的手无声无息地放上了孟诉的腰。
那手充满克制似的没有四处乱摸,规规矩矩地放在腰侧,却是在无形之中搂住了孟诉似的。
“咳,”司融装模作样道,“我仅仅只是想一下几日无法为清异司服务的日子,心中就感觉缺了点什么似的。”
孟诉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是那德性。孟诉心想。
马车上的车夫见一行人过来,立马行礼。
司融也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孟诉身后,将那浪荡的笑容给收起来了。
靖卫搀着孟诉上马车时,说道:“属下还有一事禀告,乃京中方才传来的消息。”
孟诉坐上马车,难掩疲惫地点了一下头。
“讲。”
“航海商部苟正之子苟阅死了,说是在海上贪玩,染了风寒。”
在这节骨眼上,苟正的儿子死了,怎么看怎么蹊跷。
孟诉抬了抬眉,没有吱声。
他只“唔”了一声:“奠礼让王婆按照王府平日的规格去送,派人去吊唁一下。说我近日忙碌,就不亲自前往了。”
靖卫听令而去,没有人注意到司融上马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秒,孟诉很快又原型毕露,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上了孟诉的马车。
在放下帘子时,司融还对靖卫使了个眼色,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
那神情,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他刚进去,马车里就传来声音:
“倦枕美人膝,暴毙也无憾——哎哟!”
接着那话音的是沉重的人体落地的声音,以及孟诉淡淡的:“睡觉,离京还远着呢,没空陪你闹。”
司融含怨低声抱怨了几声,又凑上去和孟诉低声说些闲话,孟诉偶尔不咸不淡地回应两声。
涂了油的马鞭响亮地抽打在健壮的马匹身上,马儿迈开了稳健的步子,踏上平整的官道。
马车吱呀呀地行驶进了满地的银色月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