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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1.

      推开FamilyMart门时,铃铛撞出清脆声响。

      早川绫子捏着饭团转身,正好与玻璃门外举着钓竿的仙道彰打了个照面。他额发湿漉漉地竖起,水珠从下颌线滑进冲锋衣领口,像刚被神奈川的海风腌渍过。看见她时眉毛扬了扬,目光从她攥着金枪鱼饭团的手指,慢悠悠晃到睫毛上。

      “哟。”

      绫子感到耳朵突然烧起来。该死,明明两周前才说过再理这人就是蠢货。

      仙道已经自然地撑住玻璃门,钓竿险险擦过她裙摆,他弯腰时气息掠过她耳尖:

      “鲑鱼子口味啊……记得某人不吃海鲜?”

      “要你管。”

      绫子把饭团藏到身后。

      结账队伍往前挪动,她僵着脊背能感受到他落在后颈的视线,像被阳光晒化的太妃糖,黏稠又滚烫。

      收银员找零时她故意磨蹭。仙道果然还倚在门口,正用指尖转着车钥匙圈。叮铃铃的声响里,他忽然开口:

      “台风要来了。”

      “所以?”

      “所以——”

      他拉长嗓音,钥匙圈啪地扣进掌心,“送某个宁愿吃冷饭团也不接电话的人回家?”

      绫子撞开他肩膀往外走,梅雨前的风裹着咸腥气扑来,她听见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像潮水,像那次在江之岛水族馆,他隔着玻璃缸用口型对她说“回头”时,蓝汪汪的光影在周身荡漾。

      总是在这种时刻。

      绫子盯着便利店塑料袋勒出的红痕想,当她决心要把仙道彰从记忆里连根拔起时,这人偏要带着海风的咸涩气息重新漫上来,比如现在。

      小摩托驶过沿海公路时,仙道突然哼起她手机里年度歌单的旋律,后视镜里能看见他微眯的眼睛,仿佛完全忘了两周前是谁在LINE里说“暂时不要见面了对彼此都好”。

      “停车。”

      绫子突然拍他肩膀。

      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短促声响,她跳下来就往反方向走,仙道长腿一跨拦住去路:“喂喂,这里离公寓还有三公里。”

      “仙道君。”

      她学他课堂上被女生包围时那种疏离笑法,“你不是最擅长保持距离?”

      他表情空白一瞬,随即笑得更加灿烂,这种时候的他最可恶,仿佛所有尖锐情绪掉进他怀里,都会变成软绵绵的羽毛。

      “原来在生气这个。”

      仙道用钓竿轻轻碰她小腿,“那天教授突然找我改课题,已读不回是我不对。”

      绫子盯着他冲锋衣肩线处深色的水痕,总是这样,永远用最合理的借口包装最漫不经心的敷衍。她忽然拽住他衣领往下拉,在仙道罕见的怔忡里咬上他喉结。

      咸的,带着海风和汗水的味道。

      她松开时看见他瞳孔里晃动的自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赔偿。”

      绫子用拇指抹掉他皮肤上的齿痕,“送我回家。”

      后来在公寓楼梯间,他单手撑在她耳侧:“不请我上去喝杯茶?”

      绫子低头找钥匙,感应灯突然熄灭,黑暗里听见他叹气:“绫子。”

      这是最不公平的,当他收起那种轻飘飘的腔调,用沉静的声音念她名字时,她总会想起初吻那天的湘南海岸。月光像碎钻撒在海面,他吻她之前也是这样的停顿,仿佛在给彼此留逃脱的余地。

      “你课表上的空白时段,”钥匙串哗啦啦响,“是不是都填满了别人的约会?”

      绫子猛地抬头。

      感应灯随之亮起,仙道眼底的情绪像退潮后的沙滩,来不及藏起的在意明晃晃晾在那儿。

      “你看了我SNS动态?”

      “不小心刷到。”

      他恢复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指尖卷着她发尾,“所以是哪个系的?总不会又是篮球部……”

      “仙道。”她打断,“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问?”

      他沉默的样子很动人,睫毛垂下来,喉结滚动时带着某种克制,像高手钓鱼时绷紧的鱼线,最细微的颤动都经过精密计算。

      “那天没回消息,”他突然说,“是因为我在海边坐到凌晨三点。”

      绫子攥紧的拳头松开一道缝。

      “思考为什么有人明明不吃海鲜,却总陪我钓夜钓。”

      他向前半步,薄荷气息笼罩下来,“后来想通了,可能和鱼无关,和钓者也无关。”

      他吻下来时带着破罐破摔的温柔。

      绫子尝到他唇间残留的咖啡苦味,听见钓竿倒地的闷响,在彻底沉溺前她咬他下唇:“渣男……”

      “嗯。”他抵着她额头笑,“你的渣男。”

      房间里有他落在这的护腕。

      绫子踩着椅子从衣柜顶摸出来时,仙道正用她的马克杯喝水,阳光突然穿透云层,他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要不要重新教我?”他晃着护腕,“怎么当个合格的男朋友。”

      “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三天后就会忘。”

      仙道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划出刺耳声响,他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递。

      “那就做到你舍不得换人。”

      他咬她耳朵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潮汐吞没贝壳。

      绫子揪住他翘起的发梢,窗外传来远雷轰鸣,台风真的要来了。或许这次该相信,这个连告白都像挑衅的男人,胸腔里跳动着同样不安定的心脏。

      毕竟潮间带从来不是永恒的分界,涨潮时相接,退潮时分离,才是它最迷人的诅咒。

      2.

      仙道开始出现在绫子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像梅雨时节墙角悄无声息蔓延的青苔。

      这一次,是在公寓楼下的自动贩卖机前。

      绫子刚按下哈密瓜汽水的按钮,机器就发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然后彻底安静,卡住了。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她烦躁地拍打玻璃,里面那罐汽水纹丝不动,旁边却滚出来一个系着熟悉灰蓝色护腕的纸团。展开,上面是仙道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维修热线:090-xxxx-xxxx (备注:提供叫醒服务)」

      她把纸团揉碎,转身要走,却看见他就站在身后的阴影里,手里提着便利店的袋子,正把一枚百元硬币抛着玩。

      “真巧。”他说,目光扫过卡住的贩卖机,“它好像只对你发脾气。”

      “是你搞的鬼?”

      “我?”他无辜地挑眉,从袋子里拿出一罐一模一样的汽水,冰凉的罐壁贴上她的脸颊,“我只是个路过的补充货源员。”

      她躲开那份冰凉,他却不依不饶地跟进一步,用汽水罐轻轻碰了碰她握着零钱的手。

      “让让,”她试图保持冷淡,“我上楼了。”

      “哦。”他应着,身体却没动,反而低头嗅了嗅空气,“换洗衣液了?这个味道……像雨后的栀子。”

      她心头一跳,上周才换的,他居然能闻出来。

      “仙道,”她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是说好了……”

      “说好什么?”

      他打断她,眼神纯粹得像在讨论天气,“说好不再见面?可东京就这么大,我总要买汽水,总要路过这里,总能看到你……”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无奈的抱怨,“……像个戒不掉的坏习惯。”

      这时,楼上传来开窗的声音,是总爱打听的佐藤夫人。仙道立刻抬起头,换上那副老少通杀的灿烂笑容:“晚上好,佐藤太太。今天的味噌汤味道真香啊。”

      “是仙道君啊!”佐藤夫人趴在窗台上,语气熟稔,“又来帮绫子修贩卖机?”

      “是啊,”他面不改色地接话,晃了晃手里的硬币,“它好像特别喜欢吃她的钱。”

      绫子在他身后,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他已经和这栋楼的邻居混得这么熟了。

      佐藤夫人咯咯笑着关上了窗,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雨后的滴答声。仙道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转过身,把手里那罐汽水塞进她手里。

      “拿着吧。”他的语气淡了些,“卡住的那罐,明天会好的,我保证。”

      说完,他双手插进裤兜,转身走进了夜色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绫子握着那罐冰凉的汽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第二天早上,她下楼时,发现卡住的汽水果然好好地待在取物口里。旁边放着一小枝带着露水的栀子花,用那截灰蓝色的护腕细心地缠着。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

      但他无处不在的痕迹,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让她心烦意乱。

      3.

      仙道彰的入侵是系统性的。

      不像高中时那样带着昭然若揭的企图,如今他的渗透更精密,更不容拒绝。

      绫子意识到这点,是在法学部图书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固定坐了两年多的位置,桌面上出现了一道新鲜的刻痕。一个歪歪扭扭的篮球,旁边刻着日期,刻痕很新,木屑还沾在缝隙里。

      她用手指抚过那道痕迹,指尖传来微小的刺痛。抬头就看见斜对面,仙道枕着一本厚重的《海洋鱼类图鉴》睡得正熟。他看起来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但手边那罐咖啡暴露了他,系着灰蓝色护腕绳的咖啡罐,正是她昨天离开便利店时多看了两眼的新品。

      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割他的侧脸,睫毛在颧骨投下细密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十七岁。

      那时他总在训练后溜进她的教室,霸占她旁边的座位补觉,头埋在她摊开的笔记里,呼吸吹动纸页,也吹动她耳边散落的碎发。

      “同学,这里有人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她的出神,抱着书的男生站在桌旁,目光落在仙道旁边的空位。

      “有。”

      回答的不是绫子。

      仙道不知何时醒了,脸还埋在臂弯里,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手却精准地指向身旁的椅子:“这座位刻了我女朋友的名字。”

      男生尴尬地离开后,他才抬起头,眼里哪有刚睡醒的朦胧,清亮得能映出她微微发怔的脸。

      “你什么时候……”

      “从你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来开始。”他打断她,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看你纠结了三分十四秒,比我预计的久一点。”

      这种无处不在的观察持续了一周。

      他在她打工的便利店成为夜班常客,谷田部婆婆现在会自然地把系着护腕绳的饭团直接递给他;他出现在她选修的艺术鉴赏课教室,总隔着她两排的位置,在她回答关于葛饰北斋的浪涛时,停下转笔的动作。

      但变化发生在周五傍晚。

      绫子结束关于“物权公示原则”的小组讨论,疲惫地走向公示栏想查看暑期实习通知,一张被风吹落的传真纸滑到她脚边。她弯腰拾起,目光触及抬头的粗体字时,指尖骤然收紧。

      「远景职业联赛青训营入选通知书。」

      纸张是冷的,墨迹却被雨水洇出蓝色的边缘,像礁石上蔓延的海藻。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日期栏,三周后的航班信息清晰得刺眼。纸张在指间发出细微的脆响,她站在原地,直到路灯逐一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这么专注,发现新大陆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笼罩下来。

      她转身,看见仙道刚结束训练的模样,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护腕松垮地圈在左腕,右手提着便利店的袋子,新烤鲷鱼烧的甜香混合着他身上汗水与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传真纸上,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意凝固了一瞬。

      绫子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按在他汗湿的胸膛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沉稳的心跳。

      “解释。”

      她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

      他垂眸瞥了一眼,长睫在颧骨投下扇形的阴影,随即,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具又戴了回去。他扯起嘴角,将纸张抽走,随手塞进背包侧袋,动作流畅得像收起一根无足轻重的钓线。

      “教练硬塞的,”他耸耸肩,语气轻松得近乎刻意,“说是……留个纪念。”

      “纪念你第几次对我说谎?”

      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不容他闪躲,空气里鲷鱼烧的甜香突然变得粘稠,令人窒息。

      仙道罕见地避开了她的直视,他抬手,用那截灰蓝色的护腕轻轻擦拭她鼻尖不知何时沁出的细汗,布料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纪念……”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某个人一看我撒谎,鼻翼就会轻轻张开的……这个可爱的弧度。”

      这个动作,这个弧度,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高三那年的县大赛决赛前夜,他也是这样,在空无一部的体育馆里,用护腕擦掉她脸上的泪水。那时她因为父母离婚的事躲在看台哭泣,他找到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笨拙地用护腕给她擦脸,布料磨得皮肤生疼。

      “别哭了,”当时他说,声音是少有的认真,“明天看我打球。我保证,会让你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

      第二天,他确实做到了。

      他在场上奔跑、跳跃、投篮,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燃烧般的光芒,吸引着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她的。那一刻,世界真的只剩下他和篮球。

      可是后来呢?

      后来是无数次被篮球挤占的约会,是无数个“已读不回”的消息,是承诺的看夕阳变成他一个人在球场加练的剪影。

      回忆让她胸口发闷,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公寓的方向。脚步声在身后如影随形,不紧不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跟丢,也不会逼得太近。

      回到那栋老旧公寓楼下,楼道里的感应灯像垂死的病人,明明灭灭,最终彻底陷入黑暗。他自告奋勇要修理,绫子从管理員室借来摇晃的折叠梯,在下面扶着。

      手机电筒的光束在昏暗的楼道里切割出晃动的亮斑,仙道踮脚检查线路,当他抬手拧紧松动的螺丝时,护腕向上滑了一截,露出手腕内侧一片狰狞的深紫色淤痕,在冷白灯光下触目惊心。

      “手怎么了?”

      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被命运的齿轮不小心咬了一口。”他头也不回,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要不要听个更浪漫的版本?”

      “说实话。”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低下头,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上周末选拔赛的纪念品。”

      他低声承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就在这时,灯突然亮了,刺目的光线瞬间充满狭小的空间,也照亮了他眉宇间来不及掩饰的倦色,还有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深埋着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赢了,就能拿到某张……会让你皱起眉头的入场券。”

      光明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灯泡发出一声轻响,黑暗再次贪婪地吞噬了一切。在这令人心安的遮蔽下,绫子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指腹带着打篮球和钓鱼磨出的薄茧,精准地摩挲着那个多年前被护腕勒出的、早已淡化的浅疤,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绫子,”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如果这次……我想游得更远……”

      “那就带着你的护腕一起沉底。”

      她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负气般的决绝。她想起那张通知书,想起三周后的航班,想起他可能再次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去一个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仙道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几乎是带着点释然地笑了。他松开手,声音恢复了往常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片黑暗里悄然改变了。

      “正确答案是……”

      他跳下梯子,收拾好工具,轻描淡写道,“在溺死之前,拼命学会换气。”

      第二天是周六,绫子抄近路去图书馆,经过空无一人的室内篮球馆,运球的声音规律地回荡,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仙道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场地里练习投篮。

      起跳,出手,篮球划出完美的弧线应声入网。汗水浸透了他的背心,紧贴出背部流畅的肌肉线条。球鞋摩擦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在巨大的空间里反复回荡,像永无止境的潮汐,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看不见的海岸。

      她的目光越过他不断跃动、专注而忘我的身影,落在对面墙壁上。那里,贴着一张崭新的倒计时表。

      鲜红的电子数字,冷酷地、一秒一秒地跳动着,无声地指向那个三周后的,决定命运的日期。

      绫子站在门外看了很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仙道发来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一瓶运动饮料,上面系着的护腕绳被打成了一个复杂的、类似航海绳结的形状。

      她知道,那是水手结的一种,意味着“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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