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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劳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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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拉回到埃琉德尼尔宫的时候是深夜,偌大的宫殿笼罩在黑暗与死寂中,让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孤独。她踏进大门,却意外发现大厅中有个人影。
“露薇?是你吗?”
海拉施法点亮了一盏小灯,很快意识到那人身材高大,显然不是露薇。她走近几步,试图辨认出他是谁,但对方已大步向她走来。是巴德尔。他靠近海拉,微微展开双臂。他靠得太近了,海拉觉得他像是要拥抱她,她一时想不出抗拒的理由,于是默许。
“这些天你去哪儿了?”他在她耳边喃喃地问道。
“去见一个人。”
“有人值得你抛下你的王国、一消失就是一个月吗?”
“我只走了二十七天。”海拉纠正他。
“那有什么区别。”
巴德尔的声音轻如一声叹息。他松开海拉,转身离开。海拉叫住他:
“你在等我?”
巴德尔转头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等到了。”
“所以呢?”海拉快步上前,追问道,“你等我回来,就只是想对我说这个?”
“原本还有别的,但我担心在此时说有些不合时宜。我想我已经无法忍受你不在身边的日子了。”
巴德尔用他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长久地望着海拉,四周光线黯淡,海拉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对光源吸入其中。她感到一丝眩晕,想要闭上眼抵挡它们的力量,却不受控制地睁大眼睛,仿佛是要在那对眸子里寻觅她缺失的生命碎片。
她没有找到。巴德尔走近一步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了她。海拉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对温暖的唇触碰到她的唇,仿佛晴日的晨曦触碰初开的花朵,然后,在他意欲撤退之时,她的花朵变为荆棘,将他紧紧缠住。
他在诱惑她,而且成功了。他明白征服她的唯一方法是把主动权交到她手里。她早该知道奥丁之子竟是如此诡计多端。
海拉结束了这个吻。她本想将巴德尔推远,却又明白些许距离不足以让她保持理智,于是安然让他拥着自己,伸手慢慢地抚摸过他的脸颊,轻声道:
“今天不行,巴德尔,今天你喝醉了。今天的一切我都会当作没有发生过,除非九天后的午夜,你再来找我。”
她从巴德尔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径直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他。走出十来步后,她忽而又停下,说道:
“为了帮助你考虑清楚,我要告诉你,巴德尔,密谋害死你的是我的父亲洛基。”
海拉独自回到自己的卧室,走到水晶镜前,召出那块绿色的宝石,放回镜中。她在镜子前静伫片刻,看着镜中再次显出那个绿衣女子的影像,那双绿眼睛如宝石般闪动光泽,海拉知道它们也在看着她。于是她开口:
“女神劳菲,我是你的孙女海拉。”
镜中人依旧沉默地注视着她,面容平静,不带悲喜。
“我不知道让我得到你的力量是否是你的本意,但既然我已经得到了,我希望能知道前因后果。”
海拉说着,将手伸入镜中,重新握住那块魔力晶石,镜中人的影像便消失了。生成那影像的魔法并非来自镜子,而是来自这块宝石——来自劳菲的力量。
海拉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一道绿光,她知道魔法开始奏效了。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不仅能接收到记忆的主人所见所闻的一切,也能感知到她内心的些许情感。那情感是海拉所熟悉的——远离故土的孤寂与前途未明的迷惘,但其中暗含着一丝深藏的痛苦,海拉无法探知那究竟为何。
她正处于一个幽暗的洞穴中,身上的绿色裙摆闪着微光。接着,她面前出现了三个女神的形象——她们身材比她高大许多,面貌不清,双足离地,就像漂浮在空中的水和雾做成的雕像,全身笼罩着一层白色的光芒。任何人看到她们都一定会心生惧意,但绿衣女子立在原地,仰头看着她们,毫无畏惧地开口道:
“诺伦三女神,我来问我的命运。”
“绿叶女神劳菲,你的命运就是实现阿斯加德的命运。”乌尔德说。
“你的命运已被写定。”薇尔丹蒂说。
“正如阿斯加德的命运已被写定。”诗寇蒂说。
“我的命运为什么会与阿斯加德的命运一体相连?”
“因为你拥有超出你掌控的力量。”
“因为你的力量足以将阿斯加德推向它的命运。”
“因为奥丁企图利用你的力量改变阿斯加德的命运,而他的命运注定了他会失败。”
“既然如此,我需要知道阿斯加德的命运是什么。”
三女神之间互相看了一眼,像是在交换意见,然后诗蔻蒂做了个手势,一口井出现在三女神和劳菲之间。劳菲得到示意,走上前朝水面看去,然而过了片刻,她脸上出现惊恐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这是真的?”
诗蔻蒂轻轻拂手,那井便消失了:“诺伦三女神从不说谎。”
“我不会让这一切成真。”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让这一切成真,在你离开阿斯加德的时候。”
“在你与霜巨人联姻的时候。”
“在你来找诺伦三女神问你的命运的时候。”
“可这些事都是出自我自己的选择!我做这些正是为了不让奥丁获得我的力量!”
“正是你的命运促使你做出了这些选择。”
“而你的选择让你走向你的命运。”
“你无法逃离你已被写定的命运。”
“那么我宁愿让奥丁得到我的力量,让他改变阿斯加德的命运。”
“他会错误地使用这种力量,从而将阿斯加德推向它的命运。”乌尔德说。
“我可以永远躲开奥丁,不让他得到我的力量。”
“霜巨人和他们的盟友会得到你的力量,将阿斯加德推向它的命运。”薇尔丹蒂说。
“我会说服奥丁放弃他的计划。”
“你说服不了他,如果你直接与奥丁对抗,你们之间的战争会将阿斯加德推向它的命运。”诗蔻蒂说。
“难道我除了我的命运就无路可走了吗?”
“你无法逃离你已被写定的命运,面对你的命运,你只有接受。”
“只有顺从。”
“只有妥协。”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结成了冰。劳菲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猛然转身朝出口走去,长度及地的绿色披风随她转身的动作微微扬起洞穴中的烟尘。走出三步后,她突然转过头来,抬眼看着三女神,用一句简短而笃定的话作为最终的答复:
“我拒绝妥协。”
接着,不知从何处升起一阵茫茫的雾,遮盖了一切,雾散后,海拉眼前便出现了一条宽阔而汹涌的河流,她认出那是阿斯加德与约顿海姆之间的界河。
一名银发男子坐在河中心的小岛上,他穿着淡灰色长袍,右眼上戴着一只银色眼罩。劳菲在岛上坐下,与男子隔了三尺远。
“好久不见,菲。”
“是啊,我离开阿斯加德有多久了?九百年?”
“九百一十二年零三个月整。自你离开的那天起,我没有一天不在找你。”
“你找了我九百年,我也流亡了九百年,很公平。”
“你还想继续漂泊多久呢?”银发男子别过头来看她,金色的眼眸中柔光四溢,“菲,跟我回家吧。”
“我不能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
“为什么?”银发男子原本柔和的声音犀利起来。
“我担心你控制不了它。”
“你怀疑我的力量不够强大吗?”
“我担心的是你过于强大了。”
“为了阿斯加德,我有必要变得更强大。”
“我知道。只要你是阿斯加德的王,阿萨神族就会安全无虞,但前提是,你只能做阿斯加德的王,你没有必要征服约顿海姆。”
“如果我知道约顿海姆会对阿斯加德造成致命的威胁,而我又可以获得摧毁它的力量,为什么不这么做?”银发男子直视着劳菲的眼睛,目光锐利如闪电,“你知道我们和霜巨人之间的战争从未真正停止过,如果可以一劳永逸地让托尔和提尔从连年征战中解脱出来,我们为什么不这做?难道托尔不是你的朋友吗?提尔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说着,向劳菲身边挪近了一尺,声音再次温和下来。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在你试图杀了我之后,你怎么还能自称是我的朋友?”
“那只是个误会,我怎么会想杀了你呢?我只是想要你的力量,相信我,就这一次,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变好。菲,跟我回家吧。”
银发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向劳菲伸出右手。
劳菲抬起头,视线越过银发男子伸来的手,朝阿斯加德的方向望去。斑斓的彩虹桥后是那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殿宇,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汩汩流淌的小河。在那河畔,她也曾与身边的男子并肩而坐。
阿斯加德,她阔别已久的家。她闭上眼,在诺伦三女神的井水中所见的画面再一次浮现。金黄的宫殿在火光中崩塌,苹果树被烈焰吞噬,彩虹桥从中间断成两半……
不,她不会让这一幕发生,她会改写阿斯加德的命运,她不会任由奥丁的野心把一切毁掉。
她深吸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想把阿斯加德从它的命运中解救出来,这也是我的心愿,我们可以合作。”
“我们合作?”
“前提是,你保有你自己的力量,我也保有我自己的。”
“所以,你还是不愿意把你的力量交给我?”
“你无需得到我的力量,只要你让我回到阿斯加德——”
劳菲刚开口,银发男子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站起身粗暴地打断了她:“让你回到阿斯加德?绿叶女神劳菲,你叛逃阿斯加德九百年之久,与阿斯加德的敌人联姻生子,我凭什么相信你对阿斯加德的忠诚?”
劳菲身子一僵,像看着一个怪物那样看着面前的人,随后慢慢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你一口一个阿斯加德,但你真正在意的究竟是阿斯加德,还是你的权力呢,众神之父奥丁?”
奥丁不理会她,做了个手势:“基利!弗雷基!”
两头狼瞬间冲出水面,露出利齿,迅速朝劳菲扑来,但它们没能碰到她——她的身影如阳光下的雾气一般突然消失无踪了。
奥丁朝劳菲的幻象消失的方向恨恨道:“我竟没有料到你会胆怯到不敢以真身与我相见,但我向你保证,在永恒的时间结束之前,我会搜遍九界找到你,到那时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而且,我不会再对你手软。”
然后,银发男子的影像也消失不见,海拉的视线里出现了一阵飞旋的烟,烟雾散去后,她看见劳菲来到了一个阴暗冰冷的地方,那里有两棵巨大的、没有树叶的黑色树木,树枝在高处相接,搭成了一扇拱门——海拉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赫尔海姆的界门。
劳菲仍是活人之躯,无法直接进入冥界。她只是站在门口,抬头看着那巨大的拱门,而后目光又越过界门,望向那深处的迷雾。
海拉猜想,这段记忆与上一段之间想必隔了不少时日,也许是数百年。劳菲的面庞显得有些憔悴,是因为衰老,或许也是因为多年漂泊的疲惫,但无可否认的是她依然光彩照人。
不知凝望了多久,劳菲终于收回了目光。她举起手,仿佛要在空气中书写些什么,同时口中低声念着海拉听不清或听不懂的言辞。海拉知道到她是在施咒。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超出了她的意料。
随着劳菲写下一个个字符,她身体的一部分也仿佛化为尘屑一般脱离出来。首先是她碧绿的裙摆和黑色的长发,散落的细小碎屑仿佛秋风中的落叶,接着,她的双腿、腰部、发顶和前额也化为一片倏忽飞逝的光雾,最后只剩下她的双手,而当它们写出最后一个字母后,连指尖也消失了。
那些尘屑犹如被卷入旋风,围绕着她所在的地方不停飞旋着,与此同时,她的记忆碎片也卷入其中,时不时地显现几个场景、几个人影或几句话出来,海拉从中辨认出了奥丁、法布提和诺伦三女神。
“菲,我们两人联合起来可以同时统治阿斯加德和约顿海姆,甚至可以统治九界。”
“只要你答应给我一个有阿萨神族血脉的继承人,我保证没有任何神或巨人会再来打扰你。”
“我没有给过你选择吗?死亡,还是九界的王位?”
“洛基?他太像一个阿萨神了,太像你了。”
“菲,跟我回家吧。”
“我竟没有想到,你仍然站在阿斯加德那一边……”
“我凭什么相信你对阿斯加德的忠诚?”
“你的命运就是实现阿斯加德的命运。”
“我拒绝妥协。”
……
旋风终于散去,所有的碎片也都消失不见,现在海拉所见的劳菲是一个近乎透明的模糊影像。她消解了自己的形体,只留下她的灵魂和她的力量。
然后,那模糊的影像忽然化为一道绿光,猛地窜入黑色拱门内的浓雾中。
海拉睁开眼。那道绿光已被收入了宝石,正安然被她握在手心。她知道劳菲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千年前的赫尔海姆尚无人统治,是一片混乱的荒土,无论是阿萨神族还是霜巨人都不可能找到她留在这里的力量。但这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吗?
“我很遗憾这次要让你失望了,祖母。你是完完全全的阿萨女神,我不是;你有一个阿斯加德要守护,我没有。”
海拉将宝石放回镜中,轻叹了口气,脸上却没有显出任何遗憾的神色。
海拉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又短暂的九天。从第一次在水晶镜里看到巴德尔的影像,到第一次看到他踏入埃琉德尼尔宫的大门,她也等待了九天,但那是全然不同的感觉。这一次,她那样热切地渴盼他的到来,却又同样强烈地希望他不要出现。
九天后的午夜时分,当巴德尔出现在她的房门外时,海拉分不清,也不想分清,她心中的喜悦和悲伤哪一个占得更多。
“奥丁之子巴德尔,你知道招惹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海拉一手扶着门,向门外的人问道。门只开了一道缝,可以看见巴德尔的大半边脸。他面色平静如常,伸手覆在海拉的手上,推开门走进房间,随即将门关上。他回答的声音和他将海拉揽入怀中的动作一样平稳而笃定。
“我知道——粉身碎骨。”
海拉不记得她上一次感觉到幸福是什么时候,她甚至怀疑她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是否曾经感觉到幸福过,但当巴德尔最终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当他金发繁盛的头贴着她的身体滑下、枕在她的腿上时,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幸福的。
她将手指插入巴德尔的发间,却说不清她是在为他梳理头发还是在把那头秀美的金发揉得一团糟。
海拉知道,她与巴德尔的命运已经紧紧纠缠在了一起,正如他们二人的父亲那样。洛基与奥丁的关系开始于互相算计,终结于互相背叛,可她与巴德尔呢?如果根本没有开始的必要,又该如何终结?
粉身碎骨。海拉想起巴德尔的话。或许他也清楚,如果他胆敢背叛她,她会把他的灵魂撕成碎片。
海拉想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觉间停下了在巴德尔的发间流连的手。巴德尔察觉到了,于是将她的手握住,拉到唇边,在手背上轻吻了一下,就像一个宣誓效忠仪式的一部分。海拉低头看向巴德尔,后者正用那双美丽的金色眸子望着她,目光澄净,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于是海拉也凝视着它们。
“对我说你永远不会背叛我。”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海拉。”
她能相信他多少呢?他说出这句话时轻松平和得像是在道早安。海拉不禁想到,在他与南娜的婚礼上,巴德尔是否也以同样的方式发过誓?可哪怕是被认为最神圣的、最牢不可破的血誓,也无法保证结誓双方的忠诚,洛基和奥丁已经证明了这点。
但她注视着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到仿佛可以驱散一切阴霾。巴德尔,他是完美无瑕的光明之神,他真的知道“背叛”为何物吗?
天亮的时候,海拉在门边目送巴德尔离开。露薇走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
“你不该让他进你的房间。”
“我知道。”
“奥丁之子不值得信任。”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太——”
她没有说下去。她对巴德尔怀着怎样的感情?是太爱、太嫉妒,还是太想占有?
露薇有些悲伤地看着她:“你对他动心了。你知道那些男人都是怎么对待对他们动心的女人的。”
“我的心早就停止跳动了。”海拉低声道。
可她无需用手抚上胸前就能感受到那颗鲜活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