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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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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絮锦又被噩梦惊醒了。
不是那种猛然弹坐而起的惊醒,她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在榻上,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兀自擂鼓般剧烈地跳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吞噬天地的橘红色,灼热的气浪仿佛还舔舐着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帐幔是雨过天青的软烟罗,透过窗棂的熹微晨光,在其上流淌着柔和静谧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的是安神的沉水香,清浅甘醇,一丝烟火气也无。
不是火。
没有火。
她静静地躺着,等待四肢恢复知觉,等待那夺人心魄的悸动平复下去,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挣脱,都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耗尽了她大半的气力。
三年了。
自从三年前那场几乎将金陵蔺府付之一炬、也几乎将她彻底吞噬的大火之后,这片如影随形的灼热梦魇,便再未真正离开过她。
“小姐,可是醒了?”外间传来侍女春纤轻柔的询问,脚步声随之靠近。
“嗯。”蔺絮锦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还有一丝未能全然掩饰的疲惫。
春纤撩开帐幔,用银钩挽好,一张圆润讨喜的脸上带着笑意:“时辰还早呢,今日十五,夫人说了,要去栖霞寺上香,车马已经备好了,小姐若是困倦,再歇息片刻也无妨的。”
蔺絮锦摇了摇头,撑着身子坐起,春纤连忙上前搀扶,触手只觉得她中衣的后背处,沁着些许冰凉的潮意。
“奴婢伺候您梳洗。”
梳妆台前,黄澄澄的菱花镜里映出一张脸。十六岁的年纪,眉眼如画,肤光胜雪,即便是在美人辈出的金陵,这也是一张堪称绝色的容颜,只是这张脸上,常常是没什么表情的,像一幅精心绘制,却忘记添上表情的美人图,此刻,少女眼睫低垂着,更添了几分难以接近的疏离。
春纤手脚麻利地帮她梳理着那一头鸦羽般浓密的长发,嘴里絮絮地说着今日的安排。蔺絮锦只是听着,偶尔极轻地“嗯”一声,表示她在听。
她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像上,神思却有些飘忽。
梦里的细节,又在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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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火。
无边无际的火。
不是在如今的府邸,是在……是在哪里?记忆是一片混沌的灼热,只有那烈焰张牙舞爪的姿态,清晰得骇人,梁柱在噼啪作响中轰然倒塌,带着火星的碎屑像红色的雨,纷纷扬扬,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凭着本能,在一片赤红与灼烫中,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
热。
窒息。
还有……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物件。
一个紫檀木的匣子。
不大,一尺见方,抱在胸前沉甸甸的。匣子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摩挲上去,能感觉到木质本身的温润,以及在那场大火中,边缘处被燎烤出的些许毛刺感。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样生死一线的关头,她要拼死护着这个匣子?
里面是什么?
她记不清了。
一点也记不清了。
只知道那一刻,护住它,比护住自己的性命似乎还要重要,那是一种镌刻在骨头里的本能,甚至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在火海里迷失了方向,前后左右,皆是绝路,炽热的空气扭曲着视野,曾经熟悉的厅堂、回廊,都化作了狰狞的陷阱,她像一只被困在琉璃盏里的飞蛾,徒劳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寻找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脚踝一点点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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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看这支赤金点翠步摇可好?还是这支素银簪花的更雅致些?”春纤捧过两个首饰匣,轻声请示。
蔺絮锦的目光掠过那些璀璨的金玉,最终停在一支毫无纹饰的青玉簪上。“这个吧。”
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春纤从善如流,拿起那支青玉簪,小心翼翼地插入她梳好的发髻间。镜中的美人,因了这一点沉静的碧色,愈发显得眉目如洗,清冷难言。
外人皆道,蔺家小姐,美则美矣,可惜是个木头美人,性子冷,话也少,仿佛对这世间万物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他们不知道,不是她不愿,而是不能。
那场大火,烧毁的似乎不只是她过往十六年的记忆,连同她表达情绪的能力,也一并烧得七零八落,很多时候,她并非没有感知,只是那感知传递到心头,再想要通过言语或神色表达出来时,中间便隔了一层无形的、厚重的障壁,于是,在外人看来,便是木然,便是不近人情。
母亲,金陵府同知蔺大人的遗孀柳氏,曾私下里搂着她垂泪:“我的儿,忘了也好,忘了……也好,那些事,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咱们娘俩,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可她真的能“好好过”吗?
那些带着焦糊气息的记忆碎片,如同水底的暗礁,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硌得她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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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除了火,还有别的。
断断续续,光怪陆离。
有时,是她曾经的闺房,不是如今金陵府邸这间,而是……而是在京中蔺府的那一间,她记得窗前那架父亲特意为她寻来的蕉叶式古琴,记得书架上她翻过无数遍的典籍,记得多宝格里摆着的一只汝窑天青釉莲花式温碗,釉色清润,雨过天青。
那是她十四岁以前的生活,锦衣玉食,书香萦绕,父亲虽官职不高,却清正刚直,母亲慈爱,将她教养得知书达理,心中自有一片天地,父亲常说:“锦儿,读书明理,并非只为吟风弄月,女子亦当有胸襟,知兴替,怀天下。”
那些教诲,如同刻刀,在她懵懂的心版上,划下了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痕迹。
然后,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
苦涩的,带着泥土根茎气息的汤药,一日三次,准时送到她的唇边,她被那味道包裹着,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处都泛着酸软和无力。
就在这片混沌弥漫着药气的昏暗世界里,有一只男人的手,异常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碎片里。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肤色是健康的麦色,指腹和虎口处,有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薄茧。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只手的手背上,一道狰狞的,新的烫伤疤痕。
红褐色的,皮肉翻卷过的痕迹尚未完全平复,蜿蜒盘踞在他坚实的腕骨附近,像一条丑陋的蜈蚣。那疤痕如此新鲜,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这只手,有时会端着一只白瓷药碗,小心翼翼地凑到她的唇边,有时,会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她额角的虚汗。动作带着一种与那疤痕和指上薄茧毫不相称的轻柔。
她听见声音,模糊的,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嗓音有些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还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却又不是真的恨。
他骂她:
“小没良心的……”
“就这么把我忘了?”
“白对你那么好了……”
那语气,混杂着气怒、委屈,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
是谁?
这只手的主人是谁?
这道新鲜的烫伤从何而来?
他为什么骂她没良心?为什么说她忘了他?
她努力地想在那些记忆的碎片里捕捉更多,可除了这只手,这道疤,这几句带着怨怼的斥骂,再无其他,连那声音的主人是何模样,都模糊成一团光影。
这段记忆,比那场大火更让她心绪不宁,那是一种无根的牵绊,一种莫名的亏欠,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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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同用早膳呢。”另一个大丫头秋纹在门外禀报。
蔺絮锦收回飘远的思绪,由春纤扶着站起身。
今日她要随母亲去栖霞寺上香的。
自从她“病”后,母亲柳氏便笃信神佛,每月朔望,必定要去庙里敬香祈福,风雨无阻,一是为她的身体,二是为蔺家的安宁,三……或许,也是为了告慰她那早逝的父亲。
用过早膳,母女二人便乘了马车,往城东的栖霞山而去。
马车内,柳氏看着女儿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昨晚又没睡好?”
蔺絮锦微微颔首:“还好。”
“到了寺里,多听听佛法,静静心也是好的,”柳氏叹了口气,“那些想不起来的事,莫要强求,佛祖保佑,我儿平安顺遂,母亲就知足了。”
蔺絮锦看着母亲眼角细细的纹路,心中微微一涩,父亲去得早,家中并无兄弟,母亲一个孀居妇人,支撑着门庭,还要为她这个“病”了的女儿操心劳力,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她反手轻轻回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让母亲担忧了。”
这是她所能表达的,最接近愧疚和安慰的情绪了。
柳氏眼眶微红,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多说。
栖霞寺香火鼎盛,尤其今日十五,善男信女更是络绎不绝,蔺家虽是官身,但柳氏为人低调,并未惊动寺中僧众,只如同寻常香客一般,入了山门,往大雄宝殿而去。
蔺絮锦跟在母亲身后,步履平稳。她穿着素雅的月白绫衫,碧色罗裙,头上只一支青玉簪,在这熙攘的人群中,本该毫不显眼,然而她那过于出众的容貌,以及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还是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
她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她习惯了。
跪在蒲团上,听着耳边梵唱悠扬,鼻尖萦绕着檀香特有的宁静气息,她纷乱的心绪,似乎真的稍稍平复了一些,她学着母亲的样子,虔诚地叩拜。
愿母亲身体康健。
愿家宅安宁。
愿……
她顿了顿,在心中默念:愿那些忘却的,该想起的,终有归处;不该想起的,就此沉湮。
起身后,柳氏要去听寺里的一位高僧讲经,让蔺絮锦自行在寺中走走,散散心,只嘱咐丫鬟们好生跟着。
栖霞寺依山而建,殿宇重重,林木幽深,蔺絮锦信步往后山走去,越走人迹越罕,春纤和秋纹知道小姐喜静,也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几步之外。
后山有一片枫香林,此时秋意未浓,叶子尚且青翠,林边有一道清浅的山溪,潺潺流过,击打在圆润的卵石上,发出淙淙之声,悦耳动人。
蔺絮锦在一方临溪的巨石上坐下,看着清澈溪水中自在游动的小鱼,微微出神。
脱离了前殿的喧嚣,脱离了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似乎才能稍稍喘一口气,那份属于“蔺小姐”的仪态,可以暂时卸下少许。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探入冰凉的溪水中,那刺骨的凉意,让她激灵了一下,却也让她清醒了些。
便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溪水声和风声的响动,从不远处的林间传来。
像是……衣袂拂过草叶的窸窣声。
极其迅捷。
春纤和秋纹似乎毫无所觉。
蔺絮锦却下意识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目光所及,只见枫香树林的深处,枝叶掩映间,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的身影,一闪而逝。
快得像她的错觉。
是寺中的僧人?还是与她一样,来此寻幽访静的香客?
她无法确定。
只是,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不像寻常香客的好奇,也不像登徒子的无礼。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凝视。
带着温度,像梦里,那道新鲜的烫伤疤。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
指尖浸在冰凉的溪水里,却仿佛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场大火残留下来的虚幻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