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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丫头的小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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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野菜:二芽的一生》
序章:苦味
记忆的源头,常混杂着一种味道。于我而言,那是一种野菜的苦味,绵绵的,涩涩的,缠绕在舌根,久久不散。
外婆在世时,总爱絮叨往事。她说,怀上我小姨那年,肚里像是住了个馋虫,唯独钟爱那种名叫“曲曲芽”的野菜。青黄不接的春日,她用开水焯了,挤干苦涩的汁液,拌上一点点珍贵的盐和油星,就能下一大碗糙米饭。
“出奇得很,”外婆眯着昏花的眼,脸上是说不清是怀念还是歉疚的神情,“就好这一口,别的吃下去就闹心。你小姨在肚子里时,就跟着我吃了大半年的苦。”
于是,小姨出生后,排行老二,便得了“茂芽”这个名字,小名“二芽”。
长大后,小姨常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说:“娘,都怪你怀我时吃了太多苦味的野菜,瞧我这命,跟这曲曲芽似的,从头苦到尾。”
外婆听了,只是抬手抹抹眼角,喃喃道:“是啊,二芽,你就是命苦啊……”
说来也怪,世间的事,常常就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关联。一颗生命的种子,在孕育之初,便似乎被浸泡在命运的苦汁里。
第一章野丫头的小天地
在我的记忆里,小姨二芽和母亲是截然不同的。母亲是典型的温婉长女,七八岁就能踩着板凳够着锅台,帮外婆煮饭、喂鸡,针线活也做得细致,深得外公外婆的喜爱。
而二芽,则是家里的“野丫头”。她成天和村里的男娃女娃厮混在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赤着脚在田埂。烈日当空她都不愿意戴草帽,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黑泥鳅。外婆偶尔气急了,会拿着笤帚疙瘩满村子追她,她跑起来像阵风,还能抽空回头对着气喘吁吁的外婆做鬼脸。
“你个疯丫头,半点女娃的样子都没有!”外婆跺着脚骂。
二芽浑不在意,用脏兮兮的膀子抹一把脸上的汗,笑得露出一口格外白的牙:“娘,我帮你多干活,饭都能多吃一碗哩!”
这种无拘无束的野性日子,在她七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我的大舅出生了。家里的喜悦是实实在在的,添丁进口,尤其是在农村,是顶大的喜事。然而,这喜悦对于二芽而言,却意味着天翻地覆。
一天清晨,二芽像往常一样,抓起外婆用碎布头给她缝的小书包,准备跑去村小上学。那是她最珍爱的东西,虽然里面只有一支短得握不住的铅笔和一本皱巴巴的作业本。
“二芽,”外婆叫住了她,声音有些低沉,“今儿……就别去了。”
二芽愣在门口,不解地猛一回头。
外公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娘身子虚,我得下地。你留在家里,照看弟弟,顺带把饭做了。”
二芽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眼里瞬间蓄满了泪光。她求助似的看向姐姐,姐姐只是低下头,默默收拾着碗筷。她再看看父母,他们脸上是毋庸置疑的决断。
那小小的、装着梦想的书包,最终被她默默地挂回了墙壁那根钉子上。她站在门口,看着父母扛起锄头下地的背影,看着姐姐背着书包跑向学校的方向,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她转过身,屋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她走到摇篮边,看着那个皱巴巴、闭着眼使劲哭喊的小生命,伸出黑瘦的手,笨拙地拍了拍。然后,她搬来一个小板凳,踩上去,踮起脚,开始够那口沉重的大铁锅。
野丫头的小天地,从此变成了灶台、摇篮和一眼能望到头的田地。
渐渐地,二芽成了家里的得力助手。外婆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家里的负担更重了。二芽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拉驴推磨,她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悬在磨棍上;赶牛拉车,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发出“吁——喔——”的吆喝,竟也像模像样。
她似乎把那种野性里的劲儿,全都用在了干活上。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反复讲过的一件事。那年二芽大概十五六岁,外公让她去犁村东头那块坡地。她去了整整一天,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回来。外公担心,寻到地里,一看,哭笑不得。
二芽正扶着犁铧,吆喝着老牛,干得满头大汗。她不仅把自家的地犁得平平整整,还把紧挨着的那块邻家的地,也犁了快一半!
“二芽!你瞅瞅你干的好事!”外公喊道。
二芽闻声停下,抬起胳膊,用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她看着自家那块异常“宽敞”的土地,先是一愣,随即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露出那口标志性的白牙。
“爹!我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帮钱叔家把地也犁了,他明天该请我吃白面煎饼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汗涔涔、黑红的脸庞上,眼睛里闪着纯粹而快乐的光。那一刻,她似乎忘记了疲惫,而在劳动中找到了最原始的满足和自由。
外公看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最终也只是摇摇头,叹口气:“你这傻丫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