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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开春后,周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后面撵着,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王恕行住的那片老城区,墙上也终于爬上了那个刺眼的红色“拆”字,像一块块凝固的血痂。房东的电话催得更紧了,语气没了以往的客气,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清场意味。
      王恕行对着那“拆”字骂了几天街,到底还是开始收拾他那狗窝里的家当。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最值钱的就是那堆音乐设备,还有几箱子写了多年、揉得皱巴巴的歌词手稿。他找了个搬家的面包车,一股脑把东西全塞进了了解逐臣的小屋。
      本就拥挤的空间更是被挤占得满满登登,设备靠着书架,歌词稿堆在星盘旁边,王恕行那点带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更加霸道地侵占了每一个角落。解逐臣看着这骤然变得逼仄的空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书和器物又归置得紧凑了些,腾出更多地方。
      “暂时挤挤,”王恕行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等老子找到新地方就搬。”
      解逐臣正把一本《开元占经》小心地塞进书架最里层,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没回:“这里就是你的地方。”
      王恕行心里一热,从后面抱住他,下巴蹭着他清瘦的肩胛骨:“操,还是你好。”
      于是,王恕行算是正式在解逐臣这儿落了户。两个大男人,加上一堆设备杂物,挤在这小屋里,日子过得难免有些磕碰。
      王恕行毛手毛脚,有时排练投入了,碰倒个椅子带翻个茶杯是常事;他习惯晚睡晚起,解逐臣却作息规律,常常是王恕行深更半夜灵感迸发,叮叮咣咣地弄出响声,把浅眠的解逐臣吵醒。
      但两人都默契地包容着这些不便。解逐臣会把王恕行碰倒的东西默默扶好,会在被他吵醒后,起身给他倒杯水,再回去躺着。王恕行也会尽量收敛,实在憋不住要半夜弄出动静时,动作放得极轻,像个偷油吃的老鼠。
      这种挤在一起的日子,反而生出一种别样的亲昵。
      夜里,两人挤在那张不算宽的单人床上,身体贴得紧密无间,王恕行滚烫的体温能更快地驱散解逐臣身上的寒意。清晨,往往是在王恕行粗重的呼吸和解逐臣清浅的气息交织中醒来。
      《断根》作为纪录片主题曲的事儿敲定了,对方付了一笔不算多但足够诚意的稿费。纪录片在小范围内播出后,引起了一些关注。王恕行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把粗粝的嗓子和平原上挣扎的故事,开始被更多圈内人提及。
      找他的活儿档次明显高了,甚至有音乐节主动发出邀请,给的价码也体面了许多。
      王恕行还是老样子,挑活,看心情。但他心里清楚,是《断根》这首歌,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门。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地下rapper,他开始被贴上“人文关怀”、“土地歌者”之类的标签。他对这些标签嗤之以鼻,但不得不承认,这些标签让他有了更多选择的自由。
      他依旧会去老体育场口那边转悠,只是那个承载了他无数愤怒和挣扎的地下通道,因为附近商圈改造,被封了。他站在被封死的入口前,看着里面黑洞洞的一片,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是告别了一个老战友。
      他把这感觉跟解逐臣说了。解逐臣正在泡茶,热水冲进盖碗,激起一团白雾和茶香。
      “旧巢倾覆,雏鹰方能展翅。”他滤出第一道茶汤,声音混在水汽里,有些飘忽,“有些地方,注定只能是你起飞时的踏板,而非落脚的枝头。”
      王恕行接过他递来的小茶杯,滚烫的茶汤熨帖着掌心。他品着那微苦回甘的滋味,琢磨着解逐臣的话。
      通道没了,但他的歌还在,他的根还在,他身边这个人还在。这就够了。
      四月底,林菲带来了一个更具体的消息。省里要搞一个规模不小的“黄河文化艺术节”,征集反映本土风貌和时代变迁的原创作品,优胜者有机会参与一台高规格的汇报演出。
      “这是个官方的平台,跟咱们以前玩的那些不一样。”林菲在电话里说,“但影响力大,我觉得你那首《断根》,或者基于这个主题再创作,很有机会。”
      王恕行心里动了动。官方平台,他以前是瞧不上的,觉得束手束脚。但现在,他想让更多人,让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也听听来自土地深处的声音。
      他看向解逐臣。解逐臣坐在窗边,春日午后的阳光把他整个人照得有些透明,他正低头看着掌心那枚乾隆通宝,不知在推算着什么。
      “你觉得呢?”王恕行问。
      解逐臣抬起头,目光穿过阳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说道:
      “潜龙在渊,终有腾跃之时。此乃机缘,可往。”
      王恕行看着他眼中笃定的光,心里那点犹豫瞬间被点燃成了斗志。
      “操!那就干他娘的!”
      他摩拳擦掌,准备再次投入创作。这一次,他的目标更加明确,他要站在那个光鲜的、官方的舞台上,把沙颍河的风,把黄河滩的泪,把这片平原上所有沉默的呐喊,用他最真实的声音,狠狠地摔出去。
      窗外,新区工地的塔吊在春光中缓缓转动,像巨大的时代指针。而在这间拥挤却温暖的小屋里,新的篇章,正在被谱写。

      艺术节征稿的消息像块石头投进王恕行心里,咕咚一声,沉甸甸的。这回跟北京那比赛不一样,那是圈子里的事儿,这回是官面儿上的,透着股不一样的庄重和……束缚感。
      他知道,在那样的舞台上,他那些“操你妈”、“拉JB倒”是万万不能吼出来的,得换个唱法,但骨子里的劲儿不能丢。
      他又开始魔怔了。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听《断根》的原始素材,听那些黄河滩区老人的叹息,听机器轰鸣,听沙颍河开冻的流水声。他想在这沉郁的基调里,找到一种既能捅人心窝子,又能让上面的人捏着鼻子听下去的表达。
      解逐臣这小屋彻底成了他的创作囚笼。
      烟灰缸总是满的,泡面盒堆在墙角,设备线缆缠得到处都是。解逐臣依旧安静,像屋里一件沉静的家具。他会按时做好简单的饭菜,放在桌上,等王恕行饿极了自个儿来扒拉几口;会在王恕行熬得两眼通红时,递过去一杯浓茶;会在深夜,默默把被他踢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重新盖好。
      偶尔,王恕行会从一堆废稿里抬起头,看见解逐臣就坐在不远处的灯下,修复那些比他还老的古籍,侧脸沉静,仿佛外界的喧嚣和身边人的焦躁都与他无关。
      但那是一种假象,王恕行知道。每次他卡壳烦躁地骂街时,解逐臣翻书的手指会停顿;每次他忽然抓住一丝灵感,兴奋地一拍桌子时,解逐臣会抬起头,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们之间的话变少了,但那种无声的支撑,比任何言语都有力。
      王恕行尝试着把歌词里的棱角磨得圆润些,把那些过于直白的愤怒,转化成更隐晦的意象和更深沉的悲悯。
      他把黄河滩区老人的背影,比喻成“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把推土机的轰鸣,形容成“时代巨兽贪婪的吞咽”;把移民们对故土的眷恋,写成“根系离开泥土时无声的嘶喊”。
      旋律上,他减弱了攻击性的节奏,加强了叙事性和空间感,用了更多的环境采样和氛围铺陈,让音乐本身就像一幅正在缓慢展开、又即将被撕毁的画卷。
      他把自己关了小半个月,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但眼睛里那簇火没灭,反而烧得更沉、更稳了。
      这天晚上,他终于弄出了一个初步的版本,叫《沉沙》。他抱着吉他,喉咙沙哑,在解逐臣面前唱了一遍。唱完后,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的车声。
      王恕行有些忐忑地看着解逐臣。这次的作品,跟他以前的东西太不一样了,少了那股子快意恩仇的爽利,多了种憋屈的、引而不发的沉重。
      解逐臣沉默了很久,久到王恕行以为他睡着了。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
      “如观古战场,风过耳,唯闻呜咽。”
      王恕行愣了一下,品着这话里的意思。是说他这歌,像站在古战场上,只能听到风声呜咽,却看不到当年的金戈铁马?是一种……沉淀后的苍凉?
      “是好是坏?”他追问。
      “无声处,听惊雷。”解逐臣抬起眼,看着他,“这雷,埋得深,炸得才更响。”
      王恕行琢磨着这话,眼睛慢慢亮了。他懂了。这不是妥协,是另一种形式的进攻,是把拳头收回来,蓄足了力,准备往更要害的地方打。
      “操!”他骂了一句,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老子就知道你懂!”
      他扑过去,抱住解逐臣,在他脸上脖子上胡乱亲了好几口,带着一股咸涩的汗味和如释重负的狂喜。解逐臣被他闹得向后仰,靠在书架上,几本古籍哗啦啦掉下来,他也顾不上,只是无奈地承受着这热情的袭击,唇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确定了方向,后面的修改就顺畅了许多。王恕行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把那种引而不发的力量感贯穿始终。他甚至在结尾处,加入了一段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远古的、苍凉的埙声,是解逐臣不知从哪个旧物市场淘来的,被他拿来用在了编曲里。
      作品最终定稿,提交。
      剩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的日子里,王恕行没闲着,接了几个小活维持生计,剩下的时间,就拉着解逐臣在周口城里城外转悠。春天的沙颍河边,柳树抽了嫩芽,浑浊的河水也似乎清亮了些。他们依旧会去那个被封的地下通道口站一会儿,也会去新区那边,看着高楼一天天拔地而起。
      王恕行发现,自己再看这片土地时,心情比以前复杂了很多。依旧有愤怒,有无奈,但也多了一丝理解,甚至是一点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这片土地在疼,也在生。
      一个月后,艺术节初选结果出来了。王恕行的《沉沙》入选了终审,需要他本人去郑州参加最后的选拔和排练。
      收拾行李的时候,王恕行显得很平静,没了去北京前那股子躁动和不安。他把几件换洗衣服塞进背包,检查了一下设备。
      “这次去几天?”解逐臣问。
      “估计得小一个礼拜。”王恕行拉上背包拉链,抬头看他,“你……”
      “我就在这儿。”解逐臣打断他,把一个小小的、新缝的深蓝色布包递给他,“里面是安神的香料,帮你适应那边环境的。”
      王恕行接过那还带着针脚痕迹的小布包,心里一暖,揣进贴身的兜里。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这次,没有月台送别。王恕行是自己坐火车去的郑州。列车驶出周口,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渐渐熟悉的平原景色,摸了摸胸口那个小布包,又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黄河石。
      他心里很踏实。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这次能走多远,飞多高,身后始终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牢牢系在周口,系在那间拥挤的小屋里,系在那个清瘦沉默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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