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渡劫》刘开开

53、第 53 章

　　暮春的风带着校场特有的尘土与汗水的粗粝气息，卷过王府后院，也送来了隐约的、富有节奏的号子与金铁交鸣之声。那声音穿透窗棂，落在内室的贵妃榻上，落在铺开的《六韬》泛黄书页间。
　　李烬川半倚着引枕，枯瘦的手指正点在书页一处论述“奇正相生”的段落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微光此刻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干柴，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度！苍白病弱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层病态的红晕，连那常年缠绕着他的、带着痰音的喘息都似乎被这精神的光焰压了下去。
　　“看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统帅的穿透力，虽沙哑却字字铿锵，指尖重重划过墨迹，“太公言‘见利不失，遇时不疑’！太过拘泥！真正的‘奇’，当如……”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了无垠的沙场，“当如毒蛇潜行于草莽，无声无息，择其七寸，一击必杀！战机稍纵即逝，岂能拘泥于‘见利’、‘遇时’的教条？当是……”他顿了顿，眼中光芒更盛，一字一句道：“**以我之奇，造敌之隙！**”
　　就在这时，窗外那练兵的声音陡然清晰了一瞬！一阵嘹亮的号角破空而来，紧接着是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脚步声！咚！咚！咚！震得窗棂都似乎在微微发颤！
　　李烬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是被那声音定住，猛地转头望向窗外，枯瘦的手指还点在书页上，维持着那个激昂的姿势。眼中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油，燃烧得更加炽热！但那光芒深处，迅速弥漫开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是刻骨的向往？是锥心的刺痛？是面对这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沙场号角时，那具残破身躯无法抑制的战栗！
　　渴望与无力，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撕扯！那刚刚燃起的精神光焰，眼看就要被这现实的冰冷洪流狠狠扑灭！
　　“烬川！”林霜儿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小心翼翼的低唤，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甚至带着一丝命令般的坚定。
　　李烬川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她。
　　林霜儿已经放下了笔，站起身。她依旧瘦得惊人，素白的寝衣空荡，但此刻站在那里，背脊却挺得笔直。她的目光不再是茫然或痛苦，而是如同淬火的星辰，明亮而坚定，直直地迎向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去。”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力量，斩钉截铁。她伸出手，枯瘦却稳定的手指指向窗外，指向那号角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去听听！”不是鼓励，不是请求。是宣告！是打开囚笼的钥匙！
　　李烬川的瞳孔骤然收缩！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响的战鼓，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去？去那曾经属于他的校场？拖着这副咳喘连天的残躯？去面对那些曾经在他麾下冲锋陷阵的健儿？去看那再也无法企及的沙场豪情？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缩回这安全的、充满了药味和兵书墨香的囚笼！
　　然而，林霜儿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她向前一步，直接握住了他那只枯瘦的、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掌心冰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力量。她看着他，目光灼灼，再次重复，声音更沉，更稳：
　　“去听听！你的心……想听！”
　　你的心……想听！这五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开了李烬川心中翻涌的恐惧迷雾！
　　是啊！他的心！那颗在兵书字缝间依旧能运筹帷幄、在听到号角时依旧会疯狂悸动的心！从未死去！从未放弃！它被囚禁在这副残躯里，日夜咆哮，渴望着沙场的风，渴望着金戈的交鸣！
　　身体可以残破！但那颗属于统帅的心……永远滚烫！
　　一股从未有过的、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力量，猛地冲垮了所有的迟疑和羞耻！李烬川反手死死攥住了林霜儿冰凉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他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光芒，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一个字：“走！”
　　他几乎是借着她支撑的力量，猛地从贵妃榻上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不顾一切的踉跄，却又有着一种挣脱枷锁般的决绝！
　　秋云早已听到动静，含着泪，手忙脚乱地捧来厚实的披风。林霜儿亲手为他系上，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为即将出征的将军整理甲胄。
　　通往校场的回廊似乎变得无比漫长。李烬川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艰难，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汗水瞬间浸湿了鬓角。林霜儿紧紧搀扶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大半的重量，步伐却异常坚定。
　　终于，绕过最后一道影壁。开阔的校场，如同画卷般猛然在眼前铺开！
　　春日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人微微眯眼。尘土在光柱中飞扬。数百名精壮的士卒，身着皮甲，列成整齐的方阵，正在教头洪亮的号令下，演练着基础的劈刺格挡。刀光闪烁，枪影如林，每一次劈砍都带起呼啸的风声，每一次踏步都撼动着脚下的土地！震天的呼喝声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李烬川剧烈的喘息！
　　他站在校场边缘的阴影里，身体因为脱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只能死死抓住林霜儿的手臂才能站稳。深陷的眼窝贪婪地扫视着眼前这阔别五年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震耳欲聋的呼喝，那汗水在古铜色皮肤上流淌的光泽……一切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灵魂最深处！
　　就在这时，操练告一段落。士卒们收势立定，校场上弥漫着粗重的喘息和汗水的味道。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带着深刻刀疤的老教头，正背对着他们训话。他声音洪亮，带着老行伍特有的沙哑和威严。
　　忽然，老教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阴影中那个被女子搀扶着、裹在厚重披风里、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
　　老教头脸上的威严瞬间凝固！他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嘴唇哆嗦着，脸上的刀疤都因激动而扭曲起来！
　　下一秒！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退缩的老兵，猛地推开身前的士卒，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在距离李烬川和林霜儿几步远的地方，他猛地停下，身体绷得笔直！
　　然后，在数百道惊愕、茫然的目光注视下——这位须发皆白的老教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阴影中那个瘦弱的身影，重重地、如同山岳倾塌般，单膝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满了滚烫的泪水，声音嘶哑、颤抖，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下来的校场上空：“少将军！！！”
　　“少将军！！！”这三个字，如同带着远古洪荒的力量，瞬间撕裂了校场上所有的寂静！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点燃！
　　短暂的死寂后，是海啸般的哗然与难以置信的骚动！“少将军？”
　　“是……是世子？！”
　　“少将军还活着？！还能……还能来看我们？！”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狂喜的、难以置信的、饱含热泪的，如同灼热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倚在女子臂弯中、裹着厚重披风、苍白瘦弱的身影上！
　　李烬川的身体在那声石破天惊的“少将军”和数百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猛地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死死攥着林霜儿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剧烈的喘息被强行压在喉咙深处，化作压抑的、带着哨音的抽气。深陷的眼窝瞬间赤红，滚烫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他瘦削惨白的脸颊滚滚而下！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灵魂深处沉寂了五年的火山，在瞬间被唤醒、被点燃、被这声熟悉的呼唤和数百道灼热目光狠狠引爆后，喷涌而出的滚烫熔岩！是尊严被重新认领的狂喜！是壮志未死的悲鸣！是这具残破躯壳再也无法禁锢的、属于“少将军”李烬川的灵魂在咆哮！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情绪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他想挺直那被病痛压弯的脊梁，身体却因脱力和激动而摇摇欲坠。
　　林霜儿感受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那几乎要将她手指捏碎的力道。她没有退缩，反而更紧地支撑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成为他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支柱。她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地迎向那数百道灼热的视线，如同沉默的磐石，为他抵挡着这足以将他灵魂冲垮的情感洪流。
　　老教头依旧单膝跪地，仰着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李烬川，嘶声喊道：“少将军！弟兄们……弟兄们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身后，越来越多的老兵认出了那道刻在记忆深处的身影，无需号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一个接一个，如同倒伏的麦浪，在震天的呼喝与刀枪顿地的铿锵声中，朝着那个瘦弱的身影，重重跪拜下去！
　　“少将军！”“少将军！！”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带着铁血男儿最质朴也最滚烫的忠诚与思念，如同汹涌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李烬川的耳膜，撞击着他的心脏！
　　李烬川在那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和跪拜中，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人影和刺目的刀光。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林霜儿死死支撑。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灭顶的情感彻底淹没、撕裂时——一只枯瘦的、带着凉意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他的手臂滑下，轻轻覆在了他紧攥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林霜儿的手。她覆着他的手，没有言语，只是用那冰凉的掌心，传递着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安抚力量。她微微侧头，贴近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震天的呼喊，落进他被泪水模糊的耳中：“听听……你的心跳。”
　　李烬川浑身剧震！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他所有的感知，都被强行拉回，聚焦在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的地方！
　　咚！咚！咚！那心跳声！如此沉重！如此有力！如此……狂野！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困兽，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咆哮！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滚烫的血液冲刷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活着**的感觉！
　　这心跳声，不是为了延续这残破躯壳的痛苦。是为了回应这校场上的号角！是为了点燃这跪拜将士眼中的火焰！是为了……那从未熄灭的、属于统帅的雄心！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依旧在流淌，但眼中的赤红却如同燃烧的炭火！他不再试图挺直那无法挺直的脊梁，而是任由自己倚靠着身边那具同样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身体。他迎着那数百道灼热的目光，迎着老教头涕泪横流的脸，迎着这片曾经属于他、如今似乎又向他敞开了怀抱的沙场！
　　他张开了嘴。没有声音。但所有跪拜在地的将士，都看到了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睥睨天下的光！那属于“少将军”李烬川的、足以令千军万马为之沸腾的……魂！
　　一个老兵猛地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地面，带着哭腔嘶吼：“少将军！您的心……还在！您的心……还在战场上啊！”
　　李烬川听着那老兵的嘶吼，感受着掌心下林霜儿传递来的、那冰冷而坚定的力量，再听着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战鼓般轰鸣的心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那跪倒一片的旧部，对着这片炽热的校场，对着这片他再也无法用双脚丈量、却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疆土，极其轻微地、却又如同磐石般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身体可以被禁锢。脚步可以被折断。但那颗统帅的心……那颗渴望金戈铁马、运筹帷幄的心……永远在战场！
　　暮春的阳光，慷慨地洒落在这片校场上，洒落在那个倚着女子、泪流满面却眼中燃着不灭火焰的瘦弱身影上，也洒落在跪拜一地、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的将士身上。风卷起尘土，也卷来了更远处、王府后院那架紫藤花瀑的馥郁香气，与校场的汗水和铁锈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林霜儿支撑着他，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他身体里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震颤和那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有力的心跳。她微微侧过头，看着阳光下他泪水蜿蜒却光芒万丈的侧脸。

　　无情的命运之手，肆意的拨弄这人间的喜怒哀乐。但是两颗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心，即使被冰封在最黑暗最寒冷的冰河之下，也能用血和泪，用爱与希望，一起炸裂冰层，度过苦难，向阳而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