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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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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佑的声音落下,像一颗石子投入两人之间那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深水。江叙握着温热的咖啡杯壁,指尖能感受到瓷器的细腻纹路,这触感让她稍许镇定。她抬起眼,迎上余佑那双褪去了愤怒和尖锐、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眸子。
“好。”江叙只回了一个字,没有急切地追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给予了余佑组织语言、或者说,鼓起勇气的时间。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
沉默再次蔓延,但并不完全是尴尬。更像是一种对峙后的喘息,或是暴风雨来临前奇异的宁静。
终于,余佑再次开口,她的视线落回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审慎:
“这几个月,江家的情况……稳定了不少。”
她没有用“好转”这个词,而是“稳定”。江叙心中微动,知道这就是切入点了。她点点头,没有故作谦虚,也没有立刻道谢,只是陈述事实:“嗯,压力小了很多。一些之前被卡住的环节,莫名通了。”
“不是我做的。”余佑几乎立刻接口,语气有些生硬,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撇清。但说完,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过于刻意,唇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江叙看着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心中那点紧张反而消散了些,甚至涌起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涟漪。她没有拆穿,只是顺着她的话,语气平和:“我知道。商场上的事,起起落落,总有原因。”
余佑抬眼飞快地瞥了她一下,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讽刺或试探的痕迹,但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坦然。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顾霆深那边,”余佑换了个角度,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谈论禁忌话题的谨慎,“他最近在忙海外的一个大并购案,暂时分不出太多精力关注……一些小目标。”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这不意味着他放弃了。他一向记仇,而且喜欢完全掌控。”
这是在提醒,也是某种程度的信息共享。江叙听懂了。“小目标”,指的大概就是她的江家。她点点头:“我明白。他不会放过任何脱离他掌控的东西。” 这句话,既指江家,也隐隐指向了余佑自身。
余佑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接这个话题。她端起凉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让她微微蹙眉,却仿佛能帮助她理清思绪。
“江叙,”她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聚焦,这一次,眼神里多了几分决断的意味,“我找你谈,是想说清楚几件事。”
“第一,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主动针对江家,不会再用我的资源或影响力,去刻意打压你或你的公司。”她的语气公事公办,仿佛在宣读一份协议条款,“我们之间,至少在商业层面,可以保持……互不干涉。”
江叙的心微微一沉。“互不干涉”?这离她希望的“合作”或“同盟”,显然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二,”余佑继续道,语速稍快,似乎想一口气说完,“我也不会提供任何明面上的支持。余氏不会与江氏有正式的合作项目,我也不会公开为你说话。这一点,希望你清楚。”
她看着江叙,眼神复杂:“我的处境……没有改变。奶奶还在疗养院,余家上下的眼睛都盯着我。任何超出‘常规’的举动,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我冒不起这个险,也……”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承担不起你所说的,可能拉着别人一起‘陪葬’的代价。”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引用了江叙上次在办公室激烈言辞中的一句。此刻被余佑用这种平静中带着沉重无奈的语气说出来,反而更具冲击力。江叙清楚地看到了她肩上的枷锁有多重,那份“不敢”背后,是多少人的生计和安危。
“我理解。”江叙终于开口,声音诚恳,“你能做到‘互不干涉’,对我来说,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这是实话。没有余佑的刻意针对,甚至暗中挡掉一些来自顾霆深的压力,江家才有喘息和发展新方向的空间。
余佑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毫米。但紧接着,她看向江叙的眼神里,浮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困惑,探究,以及一丝不加掩饰的……诧异。
“第三点,”余佑的声音放缓了,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是关于你。”
江叙心头一跳,迎上她的目光。
“江叙,你变了。”余佑说得直白,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想找出这种变化的根源,“变得……很不一样。和以前我认识的那个你,几乎判若两人。”
江叙保持镇定,她知道这是穿越必然会带来的“后遗症”,只是没想到余佑会如此敏锐且直接地点出。她谨慎地选择措辞:“经历了一些事,人总会成长。家逢变故,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天真。”
“不只是成长。”余佑摇摇头,那双清冷的眼睛像是能穿透表象,“以前的你,像是温室里精心养护的花,美丽,脆弱,所有的情绪和想法都写在脸上,围绕着顾霆深转。遇到打压,只会哭泣、逃避,或者……走极端。” 她的话语点到即止,但江叙明白她指的是原主自杀的倾向。
“但现在,”余佑微微倾身,拉近了距离,声音更轻,却更锐利,“你会主动找上门来,试图跟我这个‘敌人’谈合作。你能冷静地分析利弊,甚至敢说出‘调转枪口’这种话。你在经营公司,面对困境时,眼里有股……不服输的狠劲,还有种我说不清的、仿佛洞悉某些规则般的冷静。这绝不仅仅是‘家逢变故’能解释的。”
江叙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余佑的观察力远超她的预料。她无法解释穿越和系统的存在,只能将一切归因于极致的压力带来的蜕变。
“也许,”江叙迎着她的目光,缓缓说道,“是发现哭泣和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之后,人被逼到绝境,反而能看清一些以前看不清的东西,长出一些以前没有的骨头。”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贴合了她当下的处境和心路历程。
余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那丝尖锐的探究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骨头吗?”她低声重复,然后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或许吧。这世道,没点骨头,确实容易被人拆吃入腹。”
这句话,像是一声叹息,道尽了她自己的处境。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然不同。少了许多对峙的紧张,多了一丝基于某种共同认知的、微妙的平静。
江叙知道,今天只能谈到这里了。“互不干涉”,是余佑在自身枷锁下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善意”或“让步”。这已经是她们关系的一个巨大突破。至于更进一步的合作,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她江叙拿出足够分量的“筹码”来证明,与她站在一起,风险是可控的,未来是有希望的。
“我明白了。”江叙最后说道,语气郑重,“谢谢你今天的坦诚,余佑。‘互不干涉’,我接受。至于未来……”她停顿了一下,没有把话说满,“希望我们都能找到各自的路,走得……更稳一些。”
余佑没有说“彼此彼此”之类的客套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阳光偏移,光斑移动,落在她苍白的指尖。
这场在旧咖啡馆里的会面,没有热烈的结盟宣言,没有冰释前嫌的拥抱,甚至没有明确的共同目标。它只是两个被命运推搡到悬崖边的女人,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彼此的底线和困境后,达成的一个脆弱而务实的停火协议。
但正是这份脆弱和务实,为未来的一切可能性,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江叙端起已经微凉的拿铁,喝了一口。咖啡的苦涩过后,竟似乎有一丝极淡的回甘。
她知道,路还很长,但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所有的枪林弹雨了。而余佑……这个看似冷漠高傲的女人,内心深处,或许也和她一样,在渴望着某种改变,只是还需要时间,去积聚挣脱枷锁的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