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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炊烟 ...

  •   天光未亮,远山如黛。
      最后一颗星辰还悬在天幕边缘,倔强地不肯隐去身影。栖霞镇东头那座白墙黑瓦的院落里,已有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混入破晓前青灰色的雾气中。
      王林站在灶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铁锅里,原本应该莹润饱满的月华灵谷粥,此刻边缘泛着焦褐,一股淡淡的糊味夹杂在氤氲的灵气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柄凡铁打造的锅铲,动作间带着一种与这简陋厨房极不相称的、近乎刻板的谨慎。这双手,曾执掌轮回,撕裂星空,弹指间星辰湮灭,此刻却被一锅清粥难住。
      角落阴影里,通体雪白、已有小牛犊大小的雷蛙,努力用一只前爪捂着宽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肥硕的身子一颤一颤。旁边缩小了体型、宛若精铁雕塑的星痕蚊兽,歪着狰狞的头颅,复眼里清晰映出主人那略显僵硬的背影。
      王林目光甚至未曾偏移,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雷蛙如遭电击,瞬间噤声,与蚊兽一同挺直身躯,作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然状。
      他面无表情,指尖轻点,锅内焦糊之物便无声无息化为最本源的灵气粒子,消散无踪。重新取出来自遥远碧波星、蕴藏月华之精的灵谷,引后山那眼千年灵泉,一道细微却精妙到极致的控火诀在神识的牵引下流转。这一次,他分出了亿万分之一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尺度,严密监控着每一粒米粒的吸水膨胀,每一丝水汽的升腾逸散。若有昔日踏天之路的故人见此情景,定会惊愕难言——戮默道尊逆天修为、万载感悟,竟有如此份额,用在了这每日晨炊之上。
      “吱呀——”
      里屋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李慕婉披着件月白色的素净外衫,倚在门框上,看着灶前那个身影,唇角弯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她的脸色仍有些许透明般的苍白,是魂魄初定、与肉身彻底融合未久的迹象,但那双眸子,已恢复了往昔的清澈与神采,只是如今,那清澈的眼底,只倒映着王林一人。
      “又糊了?”她声音里还带着刚醒时的软糯,走近前来,很自然地伸出手。
      王林松开紧握的锅铲,指尖与她微凉的指尖不经意相触,心头那潭万古不波的静水,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沉默地退开半步,将灶前的位置让出,看着她挽起衣袖,熟练地清洗锅具,重新引火,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顺畅。晨曦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她乌黑如瀑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几缕散落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一幕,他在尸山血海中追寻了千年万年,在无尽的轮回尽头拼凑了无数碎片,如今真实得让他心头发紧,甚至生出一丝不敢触碰的恍惚。
      “昨夜睡得可好?”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打破了厨房里细微的声响。
      “很好。”婉儿回头看他一眼,眼角弯弯,像两弯新月,“只是……又梦到些模糊的景象,好像有歌声,很好听,就是记不清调子了。”
      王林目光微凝。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及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与陌生的歌谣。他神识无数次扫过她的魂源,圆满无瑕,与复活前一般无二。这莫名的歌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来源成谜。
      简单的清粥小菜很快摆上了院中的青石桌。一碟清炒的翡翠笋,嫩绿剔透;一碟淋了百花灵蜜的冰心果,晶莹如玉;两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灵谷粥,米香混合着淡淡的灵气,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静静氤氲。
      婉儿小口喝着粥,动作优雅,偶尔抬眼看对面的王林。他的吃相依旧带着修行之人固有的利落,却比记忆中了太多耐心,不再像过去那般,仿佛进食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的必要活动。她注意到他玄色衣袍的袖口,沾染了一点不起眼的炉灰,便很自然地伸过手去,用指尖替他轻轻拂去。
      “慢些吃。”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关切,像院中那株老梅树上今晨新落的积雪。
      王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吞咽的速度明显放缓了下来。“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纤细的手指,继续低头喝粥。
      他看似专注用膳,实则心神早已一分为三。
      一缕最广博的,如同无形的水银,悄无声息地弥漫开去。笼罩这方静谧小院,覆盖整个沉睡初醒的栖霞镇,继而扩散至脚下这片名为“天牛”的修真星,乃至更遥远、星辰罗布的广阔星域。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早已深入骨髓,成为呼吸一般的存在。婉儿的重生,是他逆天夺来的造化,窃取的一线天机,是超越了生死轮回的禁忌果实。他不敢,也不能有丝毫松懈。这份失而复得的安宁,需要用超越昔日巅峰的力量来守护。
      然而,就在他浩瀚如星海的神识扫过无尽虚空深处,一片连光阴流速都异常缓慢、被上古修士称为“遗忘星渊”的死寂之地时,一丝极其微弱、缥缈到几乎不存在的波动,如同蛛丝般掠过他感知的边缘。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并非纯粹的虚无,更像是一种“存在”被彻底抹去后留下的“绝对痕迹”,带着纯粹的、冰冷的,对一切“存在”本身的饥渴感。
      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王林几乎以为是近日心神耗费过巨,或是守护执念太深而产生的幻觉。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神念如最细密的网,再次仔细扫过那片区域,一遍,两遍……却只余下宇宙固有的冰冷与死寂,再无异常。
      是错觉么?修为到了他这般境界,错觉本身,几乎就是一种警示。
      他抬起眼,看向正弯腰给石桌旁那盆“幽魂兰”浇水的婉儿。阳光渐渐明亮,洒在她近乎透明的侧脸上,可以看见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嗓音轻柔,带着某种古老而陌生的韵律。王林遍览群星,通晓万族音律,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调子,不似记忆里的朱雀星,也不似任何他曾踏足的修真星上的民谣。
      “这歌谣,倒是别致。”他舀起一勺粥,看似随意地问道。
      婉儿的动作停了下来,提着小巧的水壶,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茫然,轻轻摇头:“记不清了……只是觉得,调子很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她笑了笑,似乎想将那点茫然驱散,“许是梦里听来的吧,做不得真。”
      王林不再追问,低头默默喝粥,心底却留下一丝极淡却无法忽略的疑虑。婉儿的复活,是他以自身本源小心翼翼温养千年,魂魄圆满无缺,前世记忆也未曾遗漏分毫。这莫名浮现、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来源的歌谣,究竟从何而来?
      饭后,婉儿在院中耐心打理那些花草。她似乎对草木生灵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经她手照料的花草,总是格外葱郁灵动,连院角那株半枯了百年的老梅,今年竟也抽出了前所未有的新枝,红梅灼灼,开得绚烂如火。
      王林坐在梅树下的石凳上,面前摊开一本从镇上学塾借来的凡俗游记,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他的心神,第一部分依旧维系着院落周遭布下的九万九千重无形禁制。这些禁制以空间法则和因果之力为基础,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微妙地平衡着,足以在刹那间断绝时空,将任何未经允许的窥探或来犯之敌,无声无息地湮灭于无形。
      第二部分,则遥遥感应着分散在诸天万界的一些后手与印记。司徒南所在的联盟近况如何,清水潜修的妖灵之地是否安宁,甚至更遥远、更偏僻的某些界面中,他留下的几处暗棋……诸天万界,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真正止息。由生死、利益、道争汇聚成的漩涡,随时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而最后一部分,也是最核心、几乎占据他全部专注的一缕心神,则始终如同温柔的月光,萦绕在婉儿身上。感知着她平稳的呼吸,她有力而规律的心跳,她指尖拂过花瓣时,与草木精魄产生的细微灵气交融。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他历经万劫、逆转轮回之后,道心唯一的锚点,是他对抗宿命、守护眼前岁月的全部意义。
      日头渐高,小镇彻底苏醒。街坊邻里的交谈声、孩童的嬉闹声、货郎的叫卖声隐约传来,充满了鲜活而温暖的烟火气。有相熟的邻居张大娘路过院门,探头笑着招呼:“王先生,王娘子,今儿天气忒好,下午镇口有集市,热闹得很,一起去逛逛?”
      林素不喜喧闹,正欲寻个由头婉拒,却见婉儿已放下手中的花剪,含笑应道:“好呀,张婶,我们收拾一下,一会儿就过去。”
      她转头看向王林,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那眸光清澈,竟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上几分。王林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然点了点头。罢了,她沉睡太久,渴望这人间的热气与生机,她喜欢,便好。
      就在此时!
      那丝诡异的虚无波动,再次于王林铺陈至星海深处的神识边缘,一闪而过!这一次,比之前两次都略微清晰了一瞬,那股纯粹的、针对一切“存在”本身的恶意与饥渴感,如同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他的感知。并且,来源的方向,似乎……更近了一些。
      王林瞳孔微缩,霍然起身。袖中手指下意识掐动一个诀印,周身气息随之一凝,院中温度骤降,仿佛瞬间从暖春步入凛冬。石桌上,尚未喝完的灵粥表面凝结出一层薄冰,那株开得正盛的老梅,灼灼花瓣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了一层晶莹的寒霜。
      “怎么了?”婉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周身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气息惊到,手中的水瓢“啪”地一声跌落在花圃的泥土里。
      王林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气息,院内寒意潮水般退去,阳光重新带来暖意,仿佛刚才那刹那的冰封只是众人的错觉。他目光如电,扫过湛蓝如洗、看似平静无波的天空,眼底深处,已覆上一层万年玄冰般的寒霜。
      不是错觉。
      有什么东西,在冰冷死寂的宇宙深处睁开了眼睛,正朝着这片他用尽全力守护的宁静,投来了充满恶意的注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与警惕,转向婉儿时,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略显僵硬的笑容。
      “无事。”他声音温和,走到她身边,弯腰拾起沾了泥土的水瓢,用袖口轻轻擦拭干净,这才递还到她微凉的手中,指尖不经意地拂过她的手背,渡过去一丝温润平和的灵气。
      “只是想起,”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投向院外渐渐喧闹起来的街巷,语气轻松得如同真的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只不懂规矩、扰人清静的飞虫罢了。”
      风吹过庭院,梅枝轻颤,几片凝结过寒霜的花瓣悄然飘落,落在王林玄色的衣袍上,红得刺眼。他负手而立,身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看似平静从容,然而在那玄色衣袍之下,足以撼动星河的磅礴灵力,已如潜流暗涌,蓄势待发。
      栖霞镇的炊烟依旧袅袅,集市的笑语声隐隐传来,而一场关乎存在与虚无、宁静与毁灭的风暴,已在无人知晓的天幕之外,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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