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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异乡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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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永熙七年秋,枭阳陷落,帝崩,宫室尽焚,民迁。天下遂分,裂土称王者九,皆以正统自居。期间波谲云诡,皆始于那场不染血的大火。
三十八载光阴弹指而过,九国并立,烽烟暗藏。
那场奇诡至极的大火,也被史官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盖棺定论,轻描淡写地归于一纸书卷。
然,灰烬之下,余温灼人。
浮厝京师,墨泉。
青灰色的石墙将这片天地围得方正,墙外是望不到头的沙海,任风卷黄沙也掩不住这座城池的肃穆与沧桑。“法仪”二字,烙入了每一位百姓的骨血中。
此地不似淮安般雕梁画栋,却也自成一格。
沅珂换上浮厝靛青夏布襦裙,汇入长街。
仿佛卸下一道无形的枷锁,连月来奔波的疲惫虽未尽去,她的步履已随之一松。
此行她是为求药,暗地里,却也是这盘死局中,唯一的一记活棋。
然而目之所及,负剑的女子与书生捧着书简,争辩机关样制;机关铺子里,女掌柜拍了拍堂倌的肩膀,神色自若;长街上,路过的女子皆未掩面……
此情此景,在淮安难以想象。
药肆低矮的房梁映入眼帘时,前方人群却骤然阻滞,将她挡在其后。
“……所差不过毫厘……明鉴!”
“……亦是重罪,岂容你狡辩!”
“……违反《百工律》……莫要违令!”
推搡间,她听见“样制”二字,然而争吵声、议论声、推搡声混成一片,她被隔绝在外不得其法,仅有只言片语尖锐地刺入自己耳中。
“……”
沅珂默然。
久闻浮厝以墨家机关术立国,法仪之苛她素有耳闻。
今日虽不见全貌,仅这零星迸溅的词句也可窥得一二。
淮安法度森严,然重规矩尊卑,墨家所苛求却是精准同一,平民官吏仍能一争。同是规矩,滋味迥异。
身旁有商贾向友人抱怨:“这月第几回了?尺丈、斤两、斛斗……不得消停。”
“慎言!还不是因为北境那边查获了一批来自迦檀的零件,说是形制、用料皆仿我浮厝,内里却偷工减料。
这批器械险些混入军械坊,女皇陛下震怒,下令严查!如今风声鹤唳,谁都怕沾上通敌的罪名……
友人忍不住叹气,“这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沅珂无意围观,正欲抽身,余光却猛地瞥见一旁“百工铺”店铺珠帘处似有朱色缠绕。
她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靴跟不慎磕上一块松动的铺石路。
一声闷响,碎石随之滚落,她借势稳住身形。
石阶之上,视野豁然,她再次凝眸望去——
是一个“葬”字。
丝线缠绕,笔画诡谲。
方才磕碰过的石块滚落的声响尚在耳边,与临行前兄长的低语重叠。
“浮厝之水,深不见底。取药如弈棋,一步错,满盘皆输。”
据传,浮厝京师地下遍布水渠和储粮的粮仓,俨然收到消息在为不知何时到来的围城做准备。
究竟发生了何事,能令以机关术著称的枢明州也如此严阵以待,以至地处枢明州中心的墨泉也如此?
也正在此时,人群似被官差驱散。
藏青身影被推搡着离去,看客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迅速散入街巷,只留下几声压低的叹息声。
她不敢耽搁,举步踏入药肆。
入门时,她向身侧递过一个极淡的眼神。影十九几不可察地颔首,其余人便如无声散开。
堂倌见她气度,心下有了计较,面上仍笑问:“娘子是来看病还是抓药?”
“裘大夫可在?”
“那便是裘大夫,娘子可方便内堂等候?”
堂倌示意问诊处一位白须老者便是裘皋裘大夫。
沅珂点点头便要进内堂,影十九随之而入。
“兄长可有回信?”
影十九迟疑着摇头:“并未。”
“应是郎君设法稳住了局面。郎君嘱托,娘子可放手施为,一切皆可临机决断。”
似怕隔墙有耳,他警惕地看了眼门与窗格,才低声道:
“临行前郎君曾言,倘或事急,或可动用您母族姜氏的关系,他们在墨泉似有故旧,经营些货殖往来,已入境多日。
郎君之意,终究是血亲,亲往一见,全了礼数,亦是为自己多留一条路。”
“……我知晓了。”
姜氏……
沅珂心中默念这两个字,短暂的沉默后,方开口。
“……也罢,去探罢。”她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查明外祖一家在墨泉的产业、主事之人,与浮厝哪些府邸有来往,三日内,将名录呈与我。”
“属下领命。”
“……”
“罢了,顺带将姜氏所有消息都查一遍,莫要惊扰了他们。
另,今后兄长的病情……毋要瞒我。”
“……是。”
交谈间,门外脚步声靠近,她适时住了口。
“小娘子久候。”裘大夫推门而入,“不知是何疑难,须在内堂与老朽相谈?”
沅珂起身看向裘大夫,一字一句问道:“不知裘大夫可知‘冻髓香’?”
沅珂话音刚落,便见的白须老者正了正神色。
看来,是他无疑。
裘大夫闻言,瞳孔紧缩,倒抽了一口冷气,骇然问道:“娘子所言,可是前朝失传已久的宫闱秘药——绝毒冻髓香?!!”
“正是。”她心中冷笑,语调却依旧平缓,“家兄中毒已两月有余,唯赖‘风夜霜’‘丹阳连’等药材吊命,若大夫肯施救,但有所求,无不尽力。”
“小娘子,不是老朽不肯相帮,只是此非疑难,而是绝路!”
他慌忙摆手,缓缓道出,“此乃前朝刘大夫所制,此药自问世以来无人可解,前朝覆灭后药方便失传了,今后更是无从得知,更遑论解药!”
“小娘子还是抓紧……”
似是才反应过来,他紧紧抓住沅珂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方才说?你兄长用的是……风夜霜,丹阳连??”
“……正是。大夫您……”
“荒谬!”
“冻髓香无色无味,近距离闻之,不出两个时辰便会毒发。中毒者五感渐失,沉沦噩梦,体寒如冰,若三日内不醒则药石罔顾!两月?绝无可能!”
“他怎么可能撑得过……”
沅珂冷眼看着,已然有些不耐。
“‘风夜霜’‘丹阳连’……”
裘大夫似入了迷,口中反复念着这两味药名,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神从震惊变为一种近乎痴迷顿悟之态,仿佛在破解一个千古谜题。
“是了……是了!”
“以极阳之‘丹阳连’护住心脉,再以极阴之‘风夜霜’冰封毒性,延缓其蔓延……妙!实在是妙啊!”
他骤然抬首,目光灼灼锁在沅珂面上。
“小娘子,那位大夫医术远在老朽之上,若他都已束手……”
裘大夫捻着胡须的手顿住,浑浊的眼睛盯着沅珂面上的每一丝细微神色,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唯有四皇子门下集前朝医典之大成者,你若能求得他们出手,或有一线生机。”
“只是——”裘大夫语气微沉,总算道出,“那般门第,规矩高,代价也大。”
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点两下,像是在掂量着什么,“此等千古难题,若可窥见一二,也算此生不枉。”
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在沅珂腰间扫过,
“四皇子今日因北境之事,对各国来客尤为审慎。娘子若想叩门,单凭‘诚意’二字,怕是叩不开那金镶玉嵌的大门。”
沅珂闻言会意,取下一枚玉佩交给裘皋。
“可以。”玉佩悬于半空,“但也请大夫记得,今日你我之间,交易的不仅是药方,还有‘信义’。”
玉佩落入裘皋手中,温润生凉。
待沅珂离去,裘皋看着手中的白玉镂雕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走出药肆后,沅珂正准备回去更衣,谁料前方传来一阵比先前更大的骚动。
遮挡的人群分散两旁,沅珂只见几名官吏围在中央,为首者手持令旗,念道:
“奉上令,即日起,所有持短期商贾路引入境者,须于入境十二时辰内,至工律司籍案处办理‘踪凭’。逾期未办者,视同擅闯京畿,需接受盘查和留置。”
踪凭?
沅珂心道不妙。
她是偷偷混入的,原便不该有什么商贾路引,如今的入城凭书一旦出示,必然暴露身份。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开始摸索身上的路引。
沅珂见状也开始效仿,却暗自向影十九递去一个眼神。
前方排查甚言,沅珂等了许久也不见队伍向前。
正待移动时,身旁一位货郎的担子忽然歪倒,箩筐滚落她脚边,几乎是同时,两名官吏的目光往这边看来。
时机稍纵即逝。
前后去路皆阻,唯有身侧那条阴暗的窄巷可暂避。
她果断转身,借着人群的掩护潜入暗巷,身后几人也悄无声息地隐去。
转身时,影十九似有所感,抬头却发现对面茶楼有个窗户只留了条缝隙。
他暗自留了个心眼,迅速跟上沅珂没入巷内的身影。
巷内,沅珂刚站定,头顶便传来轻微的振翅声。一只灰扑扑的鹞鹰停在影十九的臂套上,脚踝系着一枚金色铜铃。
影十九解开鹞铃递过:“娘子,是郎君传书。”
“事泄,父怒,望安。”
“另,万事小心,谨防他人陷阱。”
沅珂指腹重重擦过纸面,闭上眼便能看见鹤徊靠在榻上,苍白、虚弱,却仍一字一句口述这条险路的模样——
果断、不留余地,是他在为自己斩断所有优柔寡断的余地。
原来,她已经离淮两月。
茶楼中,有女子将暗巷这一幕收入眼底,若有所思。
“淮安的鹞鹰……还真是无孔不入。”
一旁垂手侍立的侍女语气恭敬:“主子,可要截下?”
“不必。”
“既已被她知晓,拦与不拦也无甚意义了。”
巷陌中,沅珂正欲离开,却猝不及防被一物绊了一下。
她垂眸一看,只见一颗晶莹圆润的石子滚落脚边。
一颗,方才绝无可能出现在此的石子。
她骤然抬首,巷尾不知何时已被三名神色冷峻之人堵死,而另一侧,一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悠然步出,仿佛她才是先来的那一位。
鱼师青色的劲装衬得对方身姿挺拔,黄铜环扣在巷尾的阴翳中折射出冷硬的光。
她的视线掠过那枚石子,最终不偏不倚落到沅珂脸上。
四目相对,无形的压力弥漫。
沅珂的心直往下坠,对方姿态从容,看她的目光审视、好奇、探究、评估,却看不到更多的善意。
她是谁?
为何找上自己?
正思索间,只见对方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动,将她打量了好一番才不急不缓地开口,语气困惑:
“墨泉的铺石路一向钉是钉、铆是铆。
今日却三番两次被同一人磕碰……”
她话音稍顿,先开口时语气已毫不掩饰地展现出嘲弄:
“淮安之人,落子时皆这般不知轻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