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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腊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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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
傍晚五点,城市华灯初上,阿卓的小摊却已提前冷清下来。
他守着“卓哥早餐”的褪色招牌——朋友强子送的,此刻在寒风中显得像个笑话。这里僻静,远离了C大人民医院那条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完、如今却不敢踏足的主干道。即便脱下了那身白大褂,换上了印着滑稽小熊的围裙,他依然怕遇见曾经的同事、病人,怕看到他们眼中或许会有的怜悯。
“老板,1号的订单。”
唯一的外卖订单到了。他麻木地操作,面糊在铁板上滋啦作响,热气短暂地熏暖了他冻僵的手指。送走骑手,他靠在改装三轮车的车把上,看着空荡的街道。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收入却薄得像张纸。
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的是“C大人民医院财务室”。阿卓的心猛地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喉咙。
他深吸一口气,接起,语气是刻意的平稳:“喂,李科长。”
电话那头是公事公办的腔调,每个字都像冰锥:“阿卓啊,你看是这两天过来一趟?”
汹涌的、滚烫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阿卓几乎要将手机狠狠砸向地面!手臂肌肉都已绷紧。可下一秒,他看到了屏幕上那几道清晰的裂痕——这部三年前的旧手机,上周不慎摔过之后,他连换块玻璃的钱都没舍得花。
不行。摔了,我现在,买不起新的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瞬间把那点怒火都浇熄,只剩下寒意。他张了张嘴,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我知道了。明天……就过去。”
电话挂断。世界重归寂静,只有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他缓缓蹲下身,毫无心气地坐在了冰冷坚硬的路牙子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煎饼铛上残留的油污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一股脑钻进鼻腔。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期盼犹在耳边——“儿子,今年能回家吧?你爸念叨着想让你看看他新种的腊梅。”
他们还不知道他已经丢了医院的工作。他们一直以他为荣,砸锅卖铁送他学医,以为他端上了铁饭碗,前途光明。他该怎么面对他们布满皱纹的脸和殷切的眼神?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城市的霓虹照亮不了这个角落。阿卓就那样坐着,像被整个世界遗弃在路边的垃圾。
从医院财务室那间充斥着打印机嗡鸣的小房间里出来,阿卓手里多了一张轻飘飘的欠款协议。他没细看具体条款,只知道自己在上面签了名,就像在手术同意书上替无知的自己签下了未来。
刚走出门诊大楼,冰冷的雨点就落在了脸上。天空是铅灰色的,雨丝细密,不算大,却足够浇透人心。他仰头看了看天,连叹息都省了——今天的生意,又黄了。
满心的惆怅像这漫天的湿气,无处可逃,也沉甸甸地压着视线。他试图望向远处,视线却根本无法穿透那灰蒙蒙的雨帘,更别说看清天际那片弥漫着的似永不会散去的湿雾了。
口袋里的欠款协议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皮肤。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迈开了步子。还是得出摊。就像导师当年在他第一次独立操作失败后,拍着他肩膀说的那样,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别回头看,阿卓。我们这行,永远还是得,向前看。”
“向前看……”他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满是讽刺。
果然,老地方冷清得像是被世界遗忘。雨中的街道行人寥寥,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一片水花,带着匆匆逃离的意味。他支好摊子,守着一份注定无人问津的营生,视线习惯性地下垂,落在了脚下的一小片积水里。
水洼映出天空的灰暗,也映出他一个模糊、扭曲、同样灰暗的侧影。那影子随着雨滴的落下不断破碎、重组,像一个挣扎的溺水者。冷风裹着雨丝刮过脖颈,他只觉得,这小小一片水洼,此刻就足以让他溺毙其中,无声无息。
然而,世事,总是没有下限。
就在他几乎要与水中那个灰暗倒影融为一体时,一片急促的脚步声穿透雨帘,由远及近。
一柄沉稳的黑伞掩着一个身影,正朝着他的小摊方向走来。阿卓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手上假装忙碌,心里却升起一丝微弱的期盼。他的余光牢牢锁定了那个身影。
可那人还未走到摊前,异变陡生!
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失控,伴随着轮胎抓地力丧失的刺耳声响和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猛地将那柄黑伞和伞下的人一同撞飞了出去!
“铛——!”
阿卓手中的锅铲脱手,磕在冰冷的铁皮桌台上。他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一刻就冲了出去,本能地奔向那个倒在路边、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黑伞滚落在一旁,伞下的男人一动不动,只有身下洇开的、迅速被雨水稀释的鲜血,触目惊心地漫延开来。
阿卓猛地抬头,与驾驶座上惊魂未定的司机对视了一个短暂的眼神。那个女人,她的瞳孔因极致恐惧而剧烈颤抖,幅度甚至快过疯狂摇摆的雨刮器。下一秒,惊恐化为了决绝,她猛地一打方向盘,轮胎在湿滑路面上空转、尖叫,竟是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现场!
不!
阿卓的心脏被纠紧,一边是脚下濒危的生命,呼吸微弱,鲜血正在流逝;一边是即将逃逸的肇事者,是责任与公义的消失。
天人交战,只在瞬息。
*我是分隔符*
派出所的审讯室,光线冷白。王招娣双手被铐着,她像是一根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枯木,连颤抖的力气都已耗尽。
“姓名。”
“王……王招娣。”声音是哑的。
“职业。”
“……司机。”
年长民警看着她死水般的脸,问道:“你知道当时撞到了人吗?”
“知道。”这一次,她没有低头,眼泪却无声地流得更急。
“撞击发生后,你做了什么?”民警的追问步步紧逼。
“我停了车……”她眼神空洞,仿佛在凝视当时的场景,“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看到他躺在那儿,不动了……血混着雨水……”
她的呼吸开始紊乱,平静的假象被撕开一道口子。
“然后我就听见手机在响……医院打的,说我儿子不行了,让我去见最后一面,去签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尖利,“我当时疯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必须去!我必须去!!”
她像是又被拉回了那个彻底崩溃的时刻,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所以你就放任那个被你撞伤的人等死,甚至差点带倒了想拦你的路人?”民警的声音冰冷,陈述着事实。
“路人?”王招娣愣了一下,这个信息似乎第一次进入她混乱的大脑。她随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看见我儿子在等我……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们枪毙我吧,让我去陪我儿子……”
她的话颠三倒四,情绪在崩溃、麻木和极度的悔恨间剧烈摇摆。之前的“冷静”不过是极度创伤后的短暂僵直,此刻她才真正显露出一个同时被母性、罪责和绝望撕扯的灵魂该有的样子。
民警合上笔录本。
“王招娣,你的行为已经涉嫌构成交通肇事罪,且存在逃逸情节。现在依法对你进行拘留。”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连支撑头颅的力气都消失了。
*我是分隔符*
阿卓做完笔录,穿过派出所嘈杂的大厅。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雨水和一种无言的焦虑。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女声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所有嘈杂:
“补偿?我要我哥哥回来!我唯一的亲人!如果法律和道德审判不了你,我亲手审判!!”
声音里的绝望和恨意,把阿卓瞬间钉在原地。可他不敢回头去面对声音的主人。
身旁的民警似乎察觉了他的僵硬,理解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安慰:“别往心里去,家属情绪激动。你已经尽力了,看你这身上……赶紧去医院处理下吧。”
他浑浑噩噩地到了医院。急诊室里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他一眼看见曾经带过的师妹穿梭在病床间,额上全是汗,根本无暇他顾。阿卓默默地找了个角落,拿起碘伏和纱布,自己处理了手肘和膝盖在追赶时磕碰的伤口。消毒液刺痛伤口,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瘫坐在走廊冰冷的金属观察椅上,那寒意如有生命,从臀骨沿着脊柱一路蔓延,冻结了整个大脑。
“阿卓。”
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抬头,看见师傅站在面前,白大褂下摆还沾着一点不明显的水渍。师傅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两秒,落在他自己胡乱包扎的伤口上,然后又回到他脸上,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没抗住。”
阿卓浑身一颤。他太懂这三个字在急诊科的含义了,宣判了那个倒在雨夜路边的男人的最终结局。他的选择错了,在那一刻,他被愤怒的冲动驱使,怯懦地追向了逃跑的肇事者,不仅没追到,还因此错过了伤者最佳的救治时机。那个本可能被拉回来的生命,在他的选择里流逝了。
师傅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那沉重的触感仿佛烙在了骨头上。
阿卓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他猛地捂住脸,把整个人蜷缩起来,深深埋进自己的膝窝,试图隔绝这个让他无法喘息的世界。
爸爸,人生真的好难。您在电话里欣喜描述的那些腊梅,它们……还好吗?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狭小出租屋的。意识的碎片停留在派出所刺眼的灯光、师妹忙碌的背影,以及师傅那句宣判般的“没抗住”。直到手机在掌心接连震动,才将他从麻木中稍稍震醒。
屏幕上是房东的未读信息。他木然地点开,果然是措辞礼貌却不容置疑的催租。他坐直了些,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反复斟酌,打了几行解释和恳求延期的话,又一一删去。最后,他只是回了一句“好的,马上转”,然后点开微信钱包。看着那个触目惊心的余额数字,他咬紧后槽牙,将房租转了过去。数字瞬间缩减到一个更可怜的地步。
几乎就在同时,强子的信息弹了出来。文字里透着无奈:他那辆被遗落在事故现场的小餐车,因为碍事被城管拖走了,幸好车角落留着强子的电话。对方通知,得去指定地点交罚款才能把车赎回来——
阿卓看着屏幕,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他没有回复,手机从手中滑落,陷进皱巴巴的床单里。
他向后瘫倒在床上,像一袋被掏空了泥沙的编织袋。精疲力尽。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某种支撑着人活下去的心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了。
就这样吧。
他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闭上眼。
明天……再向前走。
*我是分隔符*
阿裳站在C大医院护士更衣室的镜子前,平静地戴上护士帽,帽檐下是一双看不出昨夜曾哭肿的眼睛。她整理着白衣的领口,动作一丝不苟。
哥哥阿黻的照片,就锁在她衣柜最深处的笔记本里。那本子的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我要让你爱上我。然后,我会告诉你,你也曾有一个女孩因你而死。她的哥哥,叫阿黻。”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她知道阿卓,这个和她同在一条医疗巨轮上、却率先跳船逃生的前同事。她甚至可能在他还是医生时,远远见过他忙碌的背影。但他绝不会记得一个普通的护士。
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清爽白皙的脸,眼神温和,嘴角甚至能自然地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细腻的弧度。
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
直到这个表情再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再也联想不到那个在派出所里凄厉哭喊的受害者家属。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已经被掏空,又被一种名为“恨”的填充物,浇筑得坚硬而冰冷。
哥哥,你看。她在心里轻声说。
我会变得很好,很温柔,好到让他放下所有防备。
然后,我会让他体会到,失去一切,是什么滋味。
她不需要看之前的资料,那个叫阿卓的男人的作息、摊点位置、他的出租屋、甚至他常去的廉价超市,都已刻在她脑子里。
她的脸上没有即将执行计划的激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我是分隔符*
阿卓最终还是把摊车挪到了离C大人民医院更近一个路口的地方。内心的愧疚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离开之前的事故地点。
这个清晨,阿裳跟着早高峰的人流穿过斑马线。她今天的白班,时间尚早,视线却早已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在晨雾与车流中忙碌的孤独身影。
摊车很旧了,但擦得锃亮,看得出主人的珍惜。阿卓戴着蓝色一次性手套和口罩,将自己遮得严实,身上那条新买不久的小熊围裙,与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习惯性低垂的视线放在一起,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笨拙与脆弱。他全程低着头,动作利落却机械,像一台输入了固定程序的机器。
“一份早餐。”阿裳走到摊前,声音放得轻缓。
“好。”
男人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他利落地挑动煎蛋,让它完美地翻了个面,打包,套进塑料袋,系好,递过来。整个流程沉默而高效。
也正是在他递出食物的瞬间,职业习惯让他终于抬了下眼,算是完成了与顾客最后的交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她接过那份温热的早餐,指尖隔着塑料袋感受到一点暖意。
“谢谢。”
她轻声说,然后转身,汇入人流。走了几步,她停下,回头又望了一眼。
那个穿着小熊围裙的男人已经重新低下了头,恢复了之前机械忙碌的状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他就像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
而她,将要成为投入这潭死水的那颗石子。
*我是分隔符*
这是这位客人连续来买早餐的第七天。
从最初对视时那一点礼貌的浅笑,到后来温柔的点头招呼,阿卓已经习惯了在每个疲惫的清晨,看到这张清爽宁静的脸。这几乎成了他灰暗生活里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仪式。
但今天,她有些不同。
她站在摊前,沉默着,仿佛连周遭嘈杂都被屏障隔绝了。眼神里没有了一贯的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沉肃。
阿卓包好煎饼,准备递过去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她比平日更苍白的脸,和那双似乎没有焦点的眼睛,心里微动。他弯下腰,从保温柜里拿出一瓶自己留着喝的、还烫手的豆浆,和煎饼一起递了过去。
“老顾客了,”他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些腼腆,“新做的品,可以试一下。”
阿裳接过温热的豆浆,掌心传来的暖意让她微微一颤,仿佛才从某种深远的思绪里被强行拉回。“新品?”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恍惚,不知是在确认,还是在自言自语。
“是。”阿卓脸上挤出一点努力想表达善意的笑容。
“哦。”阿裳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多说,捏着东西转身走远。
手里豆浆瓶子的滚烫暖意,与她冰凉到麻木的手心形成了尖锐的刺痛感。这暖意像个残酷的讽刺,烫得她心脏都蜷缩起来。
她凌晨刚刚从殡仪馆出来。她的哥哥阿黻,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化作一盒沉甸甸的齑粉,永远地停留在一个冰冷的木盒子里。
而这个在她看来背负着部分原罪的男人,他的生活却在“向前看”。他的小摊生意似乎越来越好,他甚至还有心情,开始推出“新品”了。
呵。
瓶身滚烫,像给仇恨点了一根引线,一路烧进血管。
阿裳再次来到摊位前时,状态很不好。这并非全然伪装。连续多日的失眠、心碎与食不下咽,让她的虚弱苍白无比真实。她只是将这种崩溃,控制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地点,展现在一个特定的人面前。
阿卓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异样。他习惯性低垂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太苍白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唯有眼底带着透支一切的红。
“还是老样子?”他问,声音比平日更轻。
阿裳没有回答。她的身体晃了一晃,像是信号不良的影像。然后,在阿卓骤然缩紧的瞳孔注视下,她如同断线木偶,毫无预兆地向前倒去。
“砰——”
她的额头磕在摊车边缘,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整个人滑倒在地。
世界在她耳中瞬间安静,只剩下自己放大的心跳和阿卓失声的惊呼:
“喂!你怎么了?!”
她能感觉到他冲了过来,动作快得带翻了凳子。一双沾着油污和食物热气的手,有些粗鲁地托住了她的头颈和后背。
“醒醒!能听见吗?”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种几乎刺破耳膜的惊惶。
就是这种惊惶。
阿裳在心里冰冷地想。哥哥倒下去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吗?还是说,你当时只顾着看那辆想逃的车?
阿卓的手已经本能地搭上了她的颈动脉,指尖冰凉,却在微微发抖。脉搏的触感传来,略快,但节律清晰。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摊车的柜门,从那个他一直用来保温的底层柜子里,抓出了一瓶他为自己准备的、滚烫的加糖豆浆——这是他一天站下来,唯一留给自己的慰藉。
他用牙齿咬开瓶盖,热气和甜香瞬间涌出。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头,将瓶口凑近她的嘴唇,因为焦急,他的手抖得厉害,一些滚烫的豆浆洒了出来,落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也溅在他自己的手套上。
“喝一点……快,喝下去……”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气息急促,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是糖分……你需要糖分……”
温热的、带着浓郁甜味的液体缓缓流入她口中。
阿裳知道,测试结束了。
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地、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阿卓那张放大的脸。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未褪的惊恐,以及一种……被强行从麻木中唤醒的、久违的,属于医生的专注。
他看见她睁眼,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般晃了一下。
那瓶还剩大半的豆浆在他手中摇摇欲坠。
“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别动,你先别动……”
阿裳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空洞又疲惫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望着他手中那瓶为自己准备,却毫不犹豫给了她的豆浆。
她在等他想起。
等他想起,在另一个雨夜,他也曾这样跪在一个倒下的人身边。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选择。
此刻,他所有的惊慌、所有的救助,都变成了对她哥哥亡魂最残忍的祭奠。
——你看,他明明会救人的。
他会的。
阿裳主动提出晚上请他吃饭感谢。
阿卓明显想拒绝,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似乎不擅言辞,话不多,菜单递过来,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只点了一个最便宜的清炒时蔬,就把菜单推了回来。
阿裳本也因哥哥的事食不知味,毫无胃口,便顺势点了两道素菜,一道豆腐,一道菌菇。她感觉到对面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些——他在担心她破费。
“你,要注意三餐饮食。”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语调平板,像在说医嘱,“不然晕倒……很危险。”
“我记住了,真的非常感谢您,阿卓老板。”
她说着,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仿佛飘出了躯壳,正悬浮于空中,冷静地俯瞰着下面这个用温柔语气和做作表情表演的自己。
男人脸上泛起一层极淡的红晕,有些不自在地转开视线,看向窗外的夜景。然而,夜晚的橱窗如同一面暗色的镜子,恰好映出他们两人坐在桌旁的影子。
阿裳偏过头,对着玻璃窗上他那有些无措的倒影,露出了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毫无破绽的甜甜笑脸。
那个笑容,穿透了现实与镜像的阻隔,从倒影中,狠狠撞进了他的心里。
“我,我去下洗手间。”
他几乎是立刻放下筷子,有些仓促地起身离座。然而他离开的方向却并非洗手间,而是径直走向了前台。阿裳看着他略显笨拙地掏出手机扫码付账的背影,然后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重新坐回位子上。
这之后,阿裳开始注意到,阿卓晚上也开始出摊了。
但时间总是不确定。在经过几天的观察后,她确定了——他那辆小摊车默默收摊的时间,恰好就在她自己下班走出医院大门之后。
他不是为了多做点生意。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护送她。
等到阿裳下班离去,阿卓回望了一眼身后依旧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那光芒曾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失地。他沉默地收起小车,推着它融入夜色。
他还是会回想起那柄被撞飞的黑伞,尤其是在上次,阿裳在他臂弯里悠悠转醒的瞬间。两个倒下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重叠,又被他强行撕开。
回到那间狭小的出租屋,疲惫却无法带来睡意。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木板发出吱呀的呻吟。如果……如果当初……
“咚咚咚——”
是敲门声。有节奏又清晰。在这个时间,谁会来找他?
他心头一紧,迟疑地走近,隔着薄薄的门板低声问:“谁?”
“是我。”
那个他此刻正在回想的声音,带着一丝夜晚的凉意和固有的温柔,在门外响起。
“可以进来吗?”
门被拉开。
跟月光一起涌进他这间昏暗、拥挤、弥漫着孤独气味的房间的,是站在门口的阿裳。她手里拎着几个新鲜的塑料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羞涩与坚定、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的笑容。
“对不起,上次明明是要感谢您,却是您买的单。”她微微垂了下眼睫,又很快抬起,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我……我今天刚下白班,去买了点菜,做饭给您吃吧?”
白班?
阿卓的心像是被捏了一把。这意味着她可能刚结束八小时甚至更久的高强度工作,只有短短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而她,用这宝贵的时间去买了菜,然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了这间藏匿在破旧筒子楼里的、他从未告知过她的住所,此刻站在月光下,说要给他做一顿饭。
他看着她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看着她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那疲惫之上,只为他而绽放的的光芒。
他无法拒绝。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侧过身,让开了路。
让那抹温柔的月光,和月光下这个带着饭菜香气的“田螺姑娘”,一起,正式入侵了他与世隔绝的、充满愧疚与悲伤的孤岛。
这顿饭,安静得只剩下碗筷的轻响。
阿裳的手艺很好,简单的家常菜,却有着熨帖人心的味道。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香气。阿卓埋着头,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仔细品味这种陌生而又渴望的感觉。
“这个笋片……”他难得主动开口,声音因久未交谈而略显滞涩,“很好吃。”
阿裳正夹着一筷子清炒笋片,闻言,动作极其自然地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沉浸在回忆里的柔软。
“是吗?”她轻轻弯起嘴角,那笑容温暖而纯粹,不沾染一丝阴霾,“我哥哥也特别爱吃这个,以前我经常做给他吃,所以……做得多,手艺就练出来了。”
“哥哥”。
阿卓听着,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将这个信息如记住她“不爱吃香菜”一样,归纳入关于她的档案里。他甚至在心里模糊地想,有个能让妹妹这样惦记的哥哥,应该是很幸福的人。此刻的他,完全沉浸在她所营造的温馨氛围里,浑然不觉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未来将如何在他心里掀起海啸。
饭后,他几乎是抢着收拾碗筷,躲进了狭小的厨房水槽前。水流声哗哗,掩盖了他混乱的心跳。他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过于汹涌的情绪。
当他洗好碗,用毛巾擦着手转身时,却愣住了。
就在他洗碗的这短短片刻,阿裳已经像一阵温柔的风,将他那原本杂乱无章的房间悄然抚平。散落的书本被码放整齐,随意丢在椅背上的衣服被叠好,连桌角那堆杂物的朝向都被调整得顺眼了许多。她正踮着脚,试图将他那条挂歪了的毛巾重新挂正。
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这个画面,与他内心深处某个关于“妻子”的、模糊而遥远的幻想,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他的心头因此生出一朵渴望的花。
“你……”他张了张嘴,组织着贫乏的词汇,想说“不用这样”,想说“谢谢”,想问她累不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阿裳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发出声音前,恰好从凳子上轻盈地跳下来,转回身,脸上带着那种一如既往的、清爽又略带疲惫的笑容。
“碗洗好了?那我先回去啦。”她拿起自己的包,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明天还要早起,得回去准备一下了。”
没有给他任何挽留或表达的机会。
她像月光一样,温柔地渗透进来,将他的世界悄然改变,然后,又在最浓烈的时刻,如光华一转就抽身离去。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空气中残留着她带来的饭菜香和一丝只属于她的气息。眼前是焕然一新的房间。
阿卓独自站在屋子中央,恍惚地环顾四周。
刚才那温暖得令人想落泪的一切,是真的吗?还是他极度疲惫和孤独之下,产生的一场过于逼真的美梦?
指尖还残留着洗碗时热水的余温,证明着那不是幻觉。
而“妻子”这个遥远的概念,连同今晚的月光、可口的饭菜、关于她哥哥的那句话,以及她整理房间时专注的背影……所有这一切,已经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铭刻在了他荒芜的心上。
他知道,他再也无法回到她出现之前的世界了。
*我是分隔符*
阿裳去H市培训的几天,是阿卓觉得这个月最难熬的几天。
连晚上窗外都没有了月亮,只剩灰蒙蒙的天空,从早到晚,一如他遇见她之前的人生。
强子过来看他,两人难得地喝了两杯。听他说起那个田螺姑娘一样的女孩,强子笑着捶他一下:“行啊你,我怎么就没这运气?”
这句无心的调侃,像针刺破了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幸福感。他惊觉,是啊,我一个落魄至此的人,凭什么能得到那月光一样女孩的青睐?
这种不配得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微醺的暖意。
然而,当规律的敲门声响起,门外的她风尘仆仆,白净的面容上只对他展现的温软笑容,浅色的瞳孔专注地凝望过来时——
所有疑虑冰消雪融。
他的妻子、他理想未来的样子,全在眼前具象,触手可及。
“我带了H城的早点,一起吃?”
是生煎包,还温热着,散发着远道而来的香气。
“好。”他应着。别说是吃,哪怕是要他此刻立即奔赴H城买回来,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口咬下,滚烫的油汤猝不及防地溅在他的衣襟和裤子上,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她只是笑,没有半分嫌弃,立刻抽出纸巾,上前一步,自然地俯身,细细给他擦拭。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纸巾,热度却清晰地透过来,熨烫着他的皮肤。
“我自己来。”他慌忙接过纸巾,脸上热气上涌。
“是这样吃的,”她柔声解释,拿起一个生煎,示范给他看,“轻轻咬开一个小口,含住边缘,先小心地把里面的汤汁吮吸掉……”
她微微低头,嘴唇凑近生煎,小心地吮吸,动作优雅。示范完毕,她的视线便落回到他的唇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和期待,仿佛是带教老师看向实习生。
是想看我来一遍吗?他心想。
他重新拿起一个,有些笨拙地,按照她教导的方法,咬开,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吮吸……温热的汤汁涌入喉咙,带着鲜美的滋味。
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从生煎,移到了近在咫尺的、她的唇角。那里,似乎也沾染了一点油光,亮晶晶的,像一种无言而甜蜜的邀请。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忘记了咀嚼,她也忘记了指导。
某种比食物香气更浓郁、更滚烫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发酵、蒸腾。他看着她浅色眼瞳里自己的倒影,看着她微微张开的、湿润的唇瓣。
是生煎的汤汁太烫了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试探性地向前倾身。
她没有躲闪,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默许的信号。
他不再犹豫,珍重万分地,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她的。
那一刻,生煎的鲜美、衣襟上的油渍、H城的遥远、以及内心深处所有“不配得”的叫嚣……所有一切,都消失了。
世界里,只剩下她唇上那一点温热、柔软,和属于远方和此刻的,甜。
她红着脸跑掉了。
像一只受惊的、却又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悸动的蝶。
阿卓捏起最后一个生煎包,对着那扇她忘了关、也或许是无暇关上的门,咧开嘴,露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带着傻气的笑容。门口卷来的穿堂风,将那只轻飘飘的食品塑料袋卷起,拂落在地,发出窸窣的响声,像一声无人听见的轻叹。
阿裳并没有跑远。
筒子楼老旧的楼梯冰凉,她随意找了一级坐下,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掌心里。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布满灰尘与蛛网的楼梯隔断上,仿佛能从那片混沌里,看清自己同样混乱的内心。
这个计划,到底要做到哪一步?
这个吻……在不在计划里?
它应该是一个必然的步骤,一个让猎物彻底沉沦的手段。可当他的气息真正靠近,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温柔的眼睛在眼前放大时,她预设的冷静却土崩瓦解。唇上残留的触感不是完成任务的成功,而是一种危险又灼热的烙印。
她应该庆幸,计划推进得如此顺利。
可她更想做的,是把心底那片不合时宜的躁动幼芽,狠狠地揪出来,放在哥哥的遗像前鞭笞着审判。
砰——!
一束烟花,在这个并非节日也毫无理由的夜晚,毫无预兆地在城市的上空炸响。
绚烂强光,像一个蛮横的闯入者。
在一瞬间,穿透楼梯间脏污的隔断,将她所在的这个昏暗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昼,将她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与动摇,照得无所遁形。
阿裳抽气抬手,按住了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
那剧烈的震动,究竟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响……
还是因为那个仓促的、带着生煎包油香味的吻?
又或者,是因为她恐惧地发现——那道一直支撑着她的名为“恨意”的灯塔,其光芒,正在被另一簇不该亮起的星火所干扰?
她分不清。
楼梯间重新归于昏暗和寂静,只有烟花过后的硝烟味,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与她心中弥漫的迷雾缠绕在一起。
*我是分隔符*
监狱医院的病房,弥漫着消毒水与绝望混合的气味。
王招娣没想到,仅仅是翻了翻狱友柜子里的医学报告,就被那个叫李心欣的女人狠狠打了一顿。
她躺在病床上,脸上还带着被殴留下的青紫。她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或许只有在想起远在医院的孩子时,那空洞里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她下意识望去,正是这几日负责照料她的护士之一。这位护士动作总是很轻柔,专业且沉默。
但今天,这位江护士在她床边坐下,没有检查体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感觉好点了吗?”江护士(阿裳)开口,声音和往常一样平和。
点了点头,心里掠过一丝本能的、模糊的不安。
“那就好。”阿裳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她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体贴。她话锋轻轻一转,像是随口提起:“你不用担心你儿子。”
王招娣的呼吸瞬间屏住。
“我昨天刚见过他,在儿科病房。”阿裳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她甚至顺手整理了一下床单的褶皱,“小辉很勇敢,打针都没哭。我抱着他,他还对我笑。”
王招娣的眼眶瞬间红了,是感激,也是心酸。
然而,阿裳接下来的话,让她如坠冰窟。
“我每天,都有好好照顾他。”阿裳注视着她,语气依旧专业而温和,但“照顾”两个字,却像被赋予了独特的重量,清晰地、不轻不重地砸在王招娣的心上。
她继续用她那护士特有的、令人信赖的嗓音说道,仿佛在陈述一项重要的护理记录:
“我给他喂药,帮他擦汗,哄他睡觉。他现在,很依赖我。”
王招娣的感激凝固在脸上,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她看着眼前这张温柔和善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阿裳缓缓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如同在病历上写下诊断:
“我姓江,江裳。被你撞死的江黻,是我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彻底僵硬、连颤抖都忘记了的女人,用看似体贴的医嘱,完成了最终的凌迟:
“所以,请放心。我会替你,好好地、一直地,照顾他。”
忽然,阿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半旧的、穿着太空服的小狗玩偶,眼睛是两颗歪歪扭扭的纽扣,其中一颗还快要掉了,看起来被主人无数次地搂抱、抚摸过。
“这个,”阿裳将玩偶放在白色的床单上,指尖轻轻点了点玩偶的脑袋,语气依旧温柔,“你看,可爱吗?”
王招娣的瞳孔在瞬间骤然收缩!
她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她认得这个玩偶!这是她儿子最宝贝的“太空汪”,晚上睡觉必须抱着……
它怎么会在这个女人手里?!
阿裳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无法控制的颤抖,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看来你认出来了。”她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王招娣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眼泪汹涌而出,她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
“我跟他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阿裳继续说着,声音像最锋利的冰片,“他问我,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说……”
她顿了顿,俯身向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我告诉他,妈妈做错了事,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不……求你……”王招娣终于从崩溃的胸腔里挤出一丝哀求。
阿裳直起身,看着那个躺在雪白床单上、显得有些滑稽的玩偶,又看了看床上彻底被击垮的女人。
“这个,”她用下巴点了点玩偶,“留给你吧。毕竟,这是他‘不要了’的东西。”
她端起护理盘,转身离开,步伐稳定专业,与来时并无二致。
病房里,王招娣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小辉如今最依赖的“白衣天使”,正是她亲手制造的悲剧里,最恨她的苦主。
“照顾”不再是一个温暖的词汇。
它变成了一个诅咒,一个将她与孩子隔绝在世界上最遥远距离的温柔暴行。她将永远活在一种臆想的、无边无际的恐惧里:江裳会如何“照顾”她的孩子?那种“照顾”,究竟是爱,还是一种更不动声色的报复?
阿裳没有动一根手指,却用她最正当的职业行为,为她构建了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
王招娣发出一声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玩偶,它代表着她在世上最后的爱与牵挂,此刻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口上。
那个温柔的女人,用她孩子最心爱的玩具,对她执行了最残忍的凌迟。
王招娣在极度的恐慌中,开始疯狂地动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哀求狱警、打电话给远房亲戚、写信给社区——声嘶力竭地警告他们,有一个叫江裳的护士在接近她的儿子,她包藏祸心,她非常危险!
然而,所有的反馈都石沉大海,或者带着无奈的敷衍。
“招娣啊,你在里面……是不是太累了?那位江护士我们见过,人家对孩子好得很,又专业又耐心。”
“姐,你是不是产生幻觉了?人家是正规医院的护士,干嘛害我们孩子?”
“王招娣,请你遵守监规,不要无理取闹!”
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监狱这个高压环境下,被殴打和愧疚感逼疯了。她的恐惧和预警,在旁人看来,只是精神失常的臆想。这种不被信任、无人理解的孤立感,像水泥一样灌入她的胸腔,她真的快要被自己逼疯了——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也许,我真的疯了?
*我是分隔符*
与此同时,在医院护士站。
一位年长的护士姐姐递给阿裳一杯温水,语气带着愤懑和不平:“裳裳,你别往心里去。那个王招娣,在里面还不安生,到处跟人说你要害她儿子!真是狗咬吕洞宾!”
阿裳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疲惫与隐忍:“我没事,姐。她可能……只是太想孩子了。”
“想孩子就能随便污蔑人吗?”同事愈发替她不值,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要我说,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她干这种缺德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然能进去?难怪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
同事越说越气,像是要彻底打消阿裳的善良,压低声音,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证据”:
“你记得以前急诊那个阿卓医生吗?多好的一个人啊!当初就是看她儿子在急诊可怜,一时心软,帮她儿子挪用了点药,结果呢?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听说现在离职了,还欠着医院一屁股债呢!啧啧啧……帮这种人,你说图什么?”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阿裳端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阿卓挪用了药物为了救王招娣的儿子。
阿裳能够想象,那个雨夜他认出王招娣,不仅仅是追肇事者,他追的,是一个他曾经违背原则、赌上职业生涯去拯救的孩子的母亲,一个正在制造新悲剧的、让他所有付出都显得像个笑话的……恩将仇报之人。
他当初内心经历了何等惨烈的天人交战?是对“公道”的执着,还是对“付出不值得”的愤怒,让他做出了那个让他余生都背负枷锁的选择?
阿裳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向一个冷漠的、怯懦的旁观者复仇。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是在向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善良、也更悲剧的灵魂,实施着最残酷的刑罚。
而她赖以支撑整个复仇计划的、对王招娣的恨意,此刻也变得更加复杂——那个女人,既是夺走她哥哥的凶手,也是间接摧毁了阿卓的、忘恩负义的“受害者”。
这个真相,没有带来任何复仇的快感,只带来了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虚无与悲凉。
*我是分隔符*
午夜过后,医院的喧嚣如同退潮般缓缓沉寂下来。阿裳处理完最后一个病人的呼叫铃,没有立刻回到嘈杂的护士站,而是不自觉地走向了病区另一端那条少有人走的消防通道。
通道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将最后一点人声隔绝。
眼前,是一条被清冷白炽灯照得透亮、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光线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白,两侧是紧闭的、功能各异的房门,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消毒水气味。
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墙根。将头后仰,闭上眼,但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那片白炽灯透过眼皮留下的、挥之不去的惨白光影。
同事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阿卓医生是为了帮王招娣的儿子才……”
王招娣在审讯室里崩溃的脸。
阿卓递过豆浆时笨拙而真诚的眼神。
哥哥那方小小的骨灰盒。
那个带着生煎包油香味的、计划之外却又真实的吻。
所有影像、所有声音,像破碎的玻璃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鸣响。恨意、动摇、愧疚、一丝不该有的怜惜……各种情绪绞缠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肮脏。
在这空无一人的、被白光统治的走廊里,她才清晰地看见,自己早已深陷泥潭,满身污浊。
她究竟在向谁复仇?
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也曾努力想救一个孩子的男人?
一个在绝境中做出错误选择、如今在狱中发疯的女人?
还是……这个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无力与悲剧的世界?
白炽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像永恒的、无情的背景音。这里没有答案,只有一片空洞的、炫目的白。它不像阳光能带来温暖,它只是照亮,冷酷地照亮一切无所遁形的现实与迷茫。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那片白光将自己吞没,仿佛要将灵魂里所有的激烈和混乱,都在这片虚无中沉淀、过滤。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对讲机里传来同事模糊的呼叫,她才猛地回过神,扶着墙壁站起身。
腿有些麻,心却仿佛被这片刻的独处抽走了些什么,又填进了些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门,重新走回属于她的、充满生老病死的现实世界。
*我是分隔符*
白天,医院的走廊嘈杂依旧,但阿裳的世界却在护士站前瞬间失声。
她看见那个孩子——王招娣的儿子小辉,被社工牵着,小小的身子裹在过于宽大的旧外套里。他紧握着她送的玩具,此刻像一片无根的浮萍,不知要被带去哪里。
“费用跟不上了,家属也联系不上……只能先送去福利院。”同事在一旁低声解释,语气里是司空见惯的无奈。
阿裳站在原地,脚步像被钉死。
她看见护士正程序化地帮他脱下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随着那象征着他最后一点稳定与庇护的衣物被褪去,孩子瘦弱的肩膀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瑟缩了一下,大眼睛里全是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连这身衣服都不能穿了。就在这时,一个画面猛地闯入阿裳的脑海——那是昨天下午,她巡视病房时看到的,让她心脏骤停的一幕。
**
昨天,她推开小辉的病房门,赫然看见这个瘦小的孩子,正用他那只没有打针的手,笨拙地、用力地去拉扯埋在手背上的留置针头!
细软的塑料管已经被他扯得歪斜,手背上淋漓的鲜血正顺着针眼周围的皮肤淌下来,在白得透明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你在干什么!"阿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按住他那只正在作乱的小手,声音因惊惧而发颤。她立刻用棉签压住出血点,动作熟练却掩饰不住慌乱。
小辉抬起头,看着她,那双因为生病而显得过大的眼睛里,没有孩童应有的疼痛和委屈,只有一种早熟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裳阿姨,"他小声说,甚至还努力对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别担心,不疼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阿裳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哽咽。
孩子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针眼的手背,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我听护士姐姐说,我的药很贵……钱快没有了。我想……如果省一点钱?……我……"
他重新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一棵高大的银杏已经掉光了叶子,但遒劲的枝干依然指向苍穹。
"我想活着。"孩子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窗外的银杏树,秋天的时候,闪闪发光的,好漂亮。"
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阿裳脸上,眼神清澈见底:
"虽然现在叶子都掉光了,但是……但是我明年还想看到。所以,我想活着。"
**
就在这一瞬间,阿裳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那一刻,阿裳看着孩子澄澈的双眼,感觉自己所有的恨意、所有的谋划,在这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求生愿望面前,被击得粉碎。
如今,回忆退去,现实重现。
她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被脱去病号服、失去最后庇护所的孩子,看着他眼中与昨天如出一辙的、对世界的不解与依恋。
那个"想拔掉针头省钱"的孩子,那个觉得"不疼"的孩子,那个因为"银杏树很漂亮"而"想活着"的孩子……他有什么错?
他凭什么要成为成年世界仇恨与罪孽的牺牲品?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冷静地布下“照顾”与“玩具”的棋子,看着王招娣在棋盘对面痛苦挣扎。可直到此刻,当这个活生生的、无辜的“棋子”即将被彻底扫出棋盘,成为系统档案里一个冰冷的编号时,她才惊觉——
她所精心策划的一切,她赖以支撑的恨意,在这个孩子赤裸的、无依无靠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虚妄。
王招娣在监狱里臆想、发疯,而她江裳,站在这里,同样被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让同事看到的是一个“善良尽责的护士”,让王招娣活在“温柔复仇的噩梦”里,可她自己呢?她是谁?
那个“正准备丢掉”的旧玩偶,那句饱含双关的“好好照顾”,那些她以为精准刺入仇敌心脏的利刃……它们的意义,在此刻,被这个孩子茫然的双眼彻底掏空了。
她发现自己也迷茫起来。
像站在一片浓雾里,之前由恨意照亮的道路彻底消失了。哥哥的脸、阿卓沉默的背影、王招娣惊恐的眼神、孩子瑟缩的肩膀……所有影像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无法定格。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体先于迷茫的心做出了决定。
她走上前,挡在了社工和孩子之间。
“等等。”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
在同事和社工错愕的目光中,她蹲下身,平视着那个孩子,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对负责的社工说:
“他的后续费用……我来处理。”
她没有看任何人的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孩子,仿佛这是混沌世界里唯一需要确认的真实。
她没有原谅王招娣,远未原谅。
她也没有放弃对阿卓的复杂情感,依旧纠缠。
但她知道,自己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成为她与王招娣之间仇恨的、最终的祭品。
这个决定,与善良无关。
这是在仇恨的废墟之上,她为自己摇摇欲坠的灵魂,寻找到的唯一支点。
话音落下,走廊里出现了几秒诡异的寂静。社工和同事脸上的错愕,慢慢转变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怜悯的难以置信。
“江护士,”社工委婉地开口,“你的心意我们理解,但这孩子的情况……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是长期的。这不符合流程,我们也必须对孩子的长远负责。”
现实如同一桶冰水,对着阿裳当头淋下。
她刚刚凭借一股道德冲动站了出来,而现在,理智回笼,冰冷的数字开始在她脑中盘旋——她自己的工资,她微薄的存款,那个她同样憎恨又牵扯着的男人阿卓所背负的债务……这一切,在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她出不起。
现实如兜头而来的巴掌,躲闪不及。她看着那个孩子,看着她曾经用来“凌迟”王招娣的玩具,此刻却像是对她自身无能的讽刺。
她救不了哥哥,制裁不了凶手,甚至,也负担不起这个孩子。
一种比仇恨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之前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恨意,在这个坚硬的、名为“现实”的墙壁面前,被撞得粉碎。
同事轻轻拉了她一下,低声劝道:“裳裳,别冲动,这不是你能揽下来的事。”
阿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个有些沙哑、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阿裳猛地回头,看见阿卓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应该是来医院处理还款的后续事宜,身上还穿着那件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旧外套,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切。
社工报出了一个数字。
阿卓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那个数字,对他而言,同样是泰山压顶。
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抬起眼,看向社工,又看向阿裳,用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平静语气说:
“我……也出一部分。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没有看阿裳的眼睛,仿佛只是在对空气陈述一个决定。但这个决定,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阿裳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浪。
他为什么?是因为认出这是王招娣的孩子,出于未尽的愧疚?还是因为,他看穿了她的困境,一如他曾经无数次想要帮助那些无助的病患?
阿裳的迷茫,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仇恨的路径已经被现实堵死,而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充满荆棘的、与“仇人”并肩的道路,却荒谬地在她面前展开了。
*我是分隔符*
午后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在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辉比前段时间精神了些,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那棵叶子已快落尽的银杏树。
阿裳走了进来,没有穿护士服,像是刚下班。她走到床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心保存的透明压膜书签,递到小辉面前。
书签里,是一片被精心压制的、饱满漂亮的银杏叶,叶脉清晰,保持着秋天最盛时那抹纯粹的金黄色。
“送给你的。”阿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小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那片金色的叶子点燃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签,用指尖隔着塑料膜轻轻抚摸叶子的轮廓。
“好漂亮……”他喃喃道,然后抬起头,眼里闪着光,“谢谢裳阿姨!”
阿裳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对生命最本真的渴望,让她心头最坚硬的角落也随之松动。她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语气,轻声说:
“我们约定好,等你好了,明年秋天,我带你逛公园。”
她顿了顿,目光也投向窗外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枝头簇新的繁华。
“我们去看各种各样的花,然后,就坐在最大最漂亮的那棵银杏树下,看它的叶子,是不是比书签里的这一片,还要好看。”
小辉紧紧攥着那片金色的书签,把它贴在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嗯!约定好了!拉钩!”
他伸出小小的、带着针眼的手指。
阿裳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头一颤,也伸出自己的小指,轻轻地勾住了他那纤细的手指。
“拉钩。”
这一刻,病房里弥漫着一种静谧而充满希望的氛围。这片小小的银杏叶书签,不再只是一个礼物,它是一个信物,一个关于未来的、沉甸甸的约定。
它承诺了下一个秋天,承诺了公园里的阳光、花香和漫天金黄的银杏叶。
阿裳看着孩子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感到一种复杂的慰藉。她正在将恨意的燃料,悄悄转换为支撑一个生命前行的微光。
她不知道这个约定能否实现。
但她知道,在此刻,她必须给出这个约定。
为了他,或许,也为了她自己那片早已荒芜破败、急需一点生机来点缀的内心世界。
*我是分隔符*
主治医生的话像最后一阵冷风,吹熄了摇摇欲坠的希望之火。“他的血象……有短暂回升,但这可能只是……暂时的缓解。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利用这段时间,做些想做的事吧。”
“最坏的准备”。
这几个字在阿卓和阿裳的脑中嗡嗡作响。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痛苦,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荒谬的决心。
商场的儿童乐园区域,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像一座与世隔绝的温暖孤岛。背景音乐是欢快的卡通歌曲,空气中飘着爆米花的甜腻香气。
那辆做成小恐龙形状的电动玩具车,启动一次要三十块。阿卓扫码付款时,没有犹豫。
小辉被阿裳抱上车,坐在她和阿卓中间。他因为长期住院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小脸,此刻泛着兴奋的红晕。
电瓶车缓缓启动,播放着幼稚的旋律,沿着固定的轨道笨拙地行驶。
“哇……”小辉伏在阿裳的膝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周围流光溢彩的店铺和熙攘的人群,小声地发出惊叹,“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他指向一个悬挂着的、不断旋转的水晶球音乐盒。
阿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最坚硬的角落仿佛被那柔和的光晕融化了一瞬。她低下头,柔声解释:“那是音乐盒,里面有小小的世界,转动起来就会有音乐,像魔法一样。”
她的声音是她练习过无数次的温柔,此刻,却似乎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真切。
车子在一个转弯处轻轻颠簸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阿卓的手臂从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伸过来,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虚虚地环住了她和孩子。他的手掌甚至没有完全贴上她的后背,只是一个保护的姿态,像一个不敢落下的承诺。
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衫,微弱地传递过来。
阿裳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这个环抱,不属于她的复仇剧本。它太自然,太温暖,像一层突然包裹住她的、不合时宜的软壳。她应该抵触,应该挣脱,可小辉靠在她膝头的重量,耳边孩子细弱的呼吸,以及身后那具身体传来的、带着紧张的温度……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名为“家”的幻觉。
阿卓的手臂很稳,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这样环着,目光落在前方,下颌线却绷得有些紧。他或许是想扶稳他们,或许,也只是被这短暂的、偷来的温馨所蛊惑,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
这一刻,他们看起来,就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家三口。
父亲沉默地守护,母亲温柔地低语,孩子满足地依偎。
没有人知道,这温馨的画面之下,是三条各自在痛苦中沉浮的生命,因一场车祸和一场复仇而荒谬地、临时地拼凑在一起。这美好是借来的,是偷得的,是建立在巨大的谎言与伤痛之上的海市蜃楼。
电瓶车到站了,音乐停止。
阿卓的手臂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而克制地收了回去。
小辉仰起脸,看看阿裳,又看看阿卓,小声地说:“谢谢叔叔,谢谢裳阿姨。”
阿裳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那短暂的、如同幻境般的拥抱结束了,留下的余温却像烙印,灼烧着两颗同样千疮百孔的心。这美好,是借来的,是偷来的,是明知前方是悬崖,却在边缘奋力开出的最后一朵小花。
这美好越是真实,接下来的撕裂,就会越痛。
*我是分隔符*
医院的ICU走廊,再次成为命运的审判台。
只是这一次,站在门外的,是阿卓和阿裳。
他们并肩而立,隔着那扇厚重的门,听着里面监护仪最终归于平直的、漫长的滴声。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的死寂。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熟悉的疲惫与无奈,对着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又一个生命——小辉,在他们面前,“没抗住”。
阿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资格拿起听诊器,他只是一个无力的、被诅咒的旁观者。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去扶阿裳,而是阿裳的手,在同一时刻,冰凉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手背。两只手在绝望的虚空里,短暂地、用力地交握了一下,像两个坠崖的人,在跌落途中最后一次确认彼此的存在。
然后,松开。
探视间的玻璃隔开两个世界。
王招娣拿起电话,眼中带着一丝惯性的、麻木的期待。
阿裳看着她,没有拿起听筒,只是对着麦克风,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预告。
“小辉走了。”
王招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没能理解。
阿裳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你的儿子,小辉。今天凌晨,没抗住。走了。”
电话听筒里,先是传来一声极其尖锐、非人的呜咽,随即是野兽般的嚎哭与疯狂的撞击声——王招娣用头猛烈地撞击着防爆玻璃,面目狰狞,口水与泪水横流,被身后的狱警死死按住。
她在监牢里,为自己的孩子,发出了无能狂怒的、最终也无法触及的悲鸣。
阿裳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夺走她哥哥的女人,在她面前,被夺走最后一丝念想。
她没有感到快意。
她只感到一片巨大的、白色的虚无。复仇的意义,在她体内轰然倒塌,连废墟都没有剩下。
阿裳没有回医院,也没有回宿舍。她只是茫然地坐在监狱外冰冷的路牙子上,像最初那个雨夜,阿卓坐在他的摊车旁。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世界之大,再无一个能容纳她所有恨与茫然的角落。
与此同时,阿卓提着一点水果,来到了阿裳的护士宿舍。他想,总要说点什么,或者,只是看看她。
开门的室友认得他,脸上带着一丝惋惜:“你找江裳?她昨天辞职了,东西都没拿干净。正好,你来了,帮她把剩下的东西拿走吧。”
室友转身,从屋里抱出一个小纸箱,里面是几本旧书,一些零碎。而在纸箱的最上面,放着一个用深色布帛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冰冷的盒子。
那形状,那大小……
阿卓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手攥紧,停止了跳动。
他颤抖着手,接过纸箱。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盒子时,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敢深想的猜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的脑海。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掀开了包裹的一角。
里面是一个质朴的、深色的骨灰盒。
盒子的一角,贴着一张小小的、打印的标签,上面是两个冰冷的宋体字:
江黻。
原来……
原来她每日带着这份沉重的重量,行走在阳光之下。
原来她所谓的“接近”,是带着怎样决绝的祭品。
原来那个雨夜他没能留住的生命,一直以这种方式,沉默地、冰冷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她自己。
所有关于她行为的谜题,在这一刻,答案昭然若揭,残酷得让他无法呼吸。
他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抱着那纸箱,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盒,像抱着他们三个人——不,是四个人——共同悲剧的、唯一的、沉默的证物。
他最终,以这样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接住”了她全部的秘密和重量。
夜色渐深。
阿卓抱着那个纸箱,像抱着一个婴儿,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入这座城市的灯火之中。
他不知道阿裳在哪里。
但他知道,无论她在哪里,从这一刻起,他都必须找到她。
不是以爱人的身份,甚至不是以朋友的身份。
而是以另一个,被同一场悲剧彻底碾碎了生活,并共同见证了一切最终破碎的……幸存的同行者。
阿卓在映江边找到了她。
她没有哭,也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漆黑江面上破碎的灯火,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
他没有说“别哭了”,因为没有意义。他没有说“都会好的”,因为那是谎言。他甚至没有问她关于骨灰盒的事,因为那份重量,他已从手中接过。
他只是走到她身边,像她曾经坐在他杂乱的小屋里那样,诚恳地、安静地蹲下身,与坐在堤坝上的她平视。
江风很冷,吹动了她的发丝,也吹动了他额前汗湿的乱发。漫长的沉默后,他开口,声音因疲惫和紧张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勇气,然后抬起头,目光穿过她冰冷的躯壳,试图抵达她灵魂深处。
“我父亲,在家里种了很多腊梅。”
这句话与眼前的绝望格格不入,像从另一个温暖平行宇宙传来的一点模糊声响。
“今年冬天……开得很漂亮。”
他又停住了,像是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最后,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的语气,轻声问:
“也许……我们可以,去看看?”
没有承诺,没有未来,甚至没有“我们在一起”的请求。
只是一个关于“腊梅”的邀请。一个关于“看看”的提议。
这个邀请,轻得像一片雪花,却承载了他能给出的全部:他的根,他的来处,他父亲沉默的爱,以及那片土地在严冬中依然能绽放的、倔强的生命力。
他不是在带她走向“幸福”,他只是在邀请她,暂时离开这片吞噬一切的江水,去一个有具体景物的地方。
去看看。
去看看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个世界是否还存在不依赖于恩怨情仇、自然而然的美。
阿裳没有动。
过了很久,久到阿卓以为江风已经将他的话吹散。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干涸的眼眶中滑落,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手背上。
她没有说“好”。
但当她终于缓缓转过头,将视线从虚无的江面,移到他被江风吹得发红的脸上时——
那本身,就是一个回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