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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陨 ...

  •   靖康二年的冬雪,似乎永远下不完,将故都汴京的繁华与悲鸣一同深埋。南渡的江水带走了无数亡魂,也带来了新的纪元,史称南宋。苏杭临安府在旧伤与新梦中,颤巍巍地立了起来,西湖初春,暖风熏得游人醉,却总有人,守在旧梦里。

      绍兴十三年,春寒料峭。

      临安司天监的偏院书阁,终年弥漫着陈旧纸墨淡淡的霉味。夜深了,只有一盏孤灯还亮着。

      沈知白伏在案前,左手腕骨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绵密的酸痛,让他执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放下笔,用右手轻轻按揉着腕骨的旧伤疤。窗外细雨如酥,敲打着芭蕉叶,也敲打着记忆深处那座烈火焚城的都城。

      案上铺着一张他正在修补的星图残卷,墨迹未干。旁边放着他自己改良的“玲珑星盘”,黄铜质地,其上星宿罗列,机关精巧,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喜欢这里,喜欢这些沉默的星辰图谱和仪器,它们比人心恒久,比世事清明。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

      不是猫。

      沈知白动作一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星盘上北斗七星的位置。司天监守卫不算森严,但此地存放着大量前朝秘档,没什么值钱玩意儿,寻常毛贼不会来,也进不来。他心头莫名一跳,自十二岁起伴随至今的危险直觉,让他迅速吹熄了灯烛,将自己隐入书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书阁陷入黑暗,只有雨声更显清晰。

      门轴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呀”声,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滑入。来人动作极快,落地无声,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他在黑暗中略一停顿,似乎对环境极为熟悉,径直朝着存放前朝核心档案的内室走去。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沈知白看清了那人的侧影。很高,披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大氅,肩头被雨水洇湿深色的一块。最奇异的是,那人露出的几缕发丝,在微光下竟呈现出一种近乎银白的光泽。

      金人?

      沈知白屏住呼吸。南渡多年,临安府虽非铁板一块,但金国探子能如此精准地潜入司天监重地,所图必然非同小可。他脑中飞速闪过近日监内关于《宣和遗星图》可能尚存人间的零星传闻。

      那黑影在内室翻找片刻,动作突然停住,像是找到了目标。也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巡夜守卫交谈的声音和灯笼晃动的光。

      黑影身形一凝,瞬间判断出撤退路线已被封堵。他目光锐利地扫视周围,最终落在了沈知白藏身的这片书架区域,以及书架尽头那扇通往更高处观星台的侧门。

      几乎是同时,沈知白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出声引来守卫,那会打草惊蛇,让自己陷入不可知的危险。但他也不能让这人轻易带走司天监的东西,尤其是可能与《宣和遗星图》相关的物件。

      就在黑影即将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沈知白自阴影中悄无声息地伸出了脚。

      “唔!”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此处还有人,猝不及防被绊,身体一个趔趄向前栽去。但他反应快得惊人,单手在地面一撑,硬生生卸去大半力道,翻身跃起,动作依旧轻灵。可这一下,足以让他怀中被匆忙塞入的卷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沈知白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骤然锁定了自己的眼睛,锐利、冰冷,带着被惊扰后的杀意,像雪原上孤狼的瞳仁。

      守卫的脚步声和灯笼光越来越近。

      那银发之人(沈知白几乎可以肯定)看了一眼地上的卷轴,又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沈知白,似乎在权衡是抢夺卷轴还是先解决眼前这个意外。

      沈知白心跳如擂鼓,左手旧伤处的疼痛因为紧张而加剧。他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用于校准星规的短铜尺。

      千钧一发之际。

      那人突然动了。他并非攻击,也非去捡卷轴,而是一把扣住沈知白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容抗拒地将他扯入怀中,转身一并拉向那扇通往观星台的侧门。

      “别出声。”

      低沉的声音擦过耳畔,带着一种低哑的、不属于江南水乡的冷硬口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沈知白被他半拖半拽地带出门,冰冷的雨点立刻打在脸上。观星台高悬于夜空之下,雨丝如织,将整座临安城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身后书阁的门被推开,守卫的灯光涌入,交谈声清晰可闻。

      那人将沈知白紧紧压在观星台冰凉的栏杆与自己身体之间,形成一个隐蔽的夹角。玄色大氅将两人一同覆盖,隔绝了下方可能投来的视线。

      距离太近了。沈知白能感受到对方衣料下紧绷的肌肉,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夜露、以及一种冷冽松木气息的味道,还有那愈发明显的、铁锈般的血味。

      他微微抬头,试图看清挟持者的面容,却恰好撞进那双低垂的褐色眼眸里。雨夜无星,那双眼睛却像浸在寒潭里的琥珀,沉淀着沈知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警惕、审视,还有一丝……与他方才杀人般眼神不符的、极力压抑的什么。

      下方守卫巡视片刻,未曾发现异常,脚步声渐渐远去。

      危险暂解,但紧绷的气氛并未消散。

      “你是何人?”沈知白低声问,声音因被压制而有些发闷。

      那银发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沈知白的肩膀,落在下方重归寂静的司天监院落,似乎在确认是否真的安全。片刻,他才松开些许钳制,但一只手仍牢牢握着沈知白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快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只颜色沉黯的骨笛,形制古朴,上面刻着陌生的纹路。

      他将骨笛凑到唇边。

      没有声音发出。

      但几个呼吸之后,远处街巷传来几声犬吠,紧接着是更夫敲梆报时的声音,黑夜一切如常,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无声地流动。

      他放下骨笛,这才真正低下头,完整地看向沈知白。雨水顺着他银色的发丝滑落,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滴下。

      “完颜朔。”

      他报上名字,声音依旧低沉,看过来的眼神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杀伐之气,多了些审视与探究。他的目光落在沈知白因湿透而贴在额角的黑发,落在他清隽却苍白的脸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即使在夜雨中也显得过分清澈明亮的眼睛上。

      “你身上,”他顿了顿,褐色的瞳仁里映着沈知白微怔的神情,“有星辰的气息。”

      雨丝连接着天地,也连接着观星台上这两个本该殊途的灵魂。故国的星图隐匿在历史的迷雾中,新的星轨,在这一刻,于敌我难分的对峙和这莫名的话语间,悄然开始了它的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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